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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

 

向斐然不打算久留,带着向联乔交代给他的东西,很快地上了楼。

不是没注意到这房子里冷清,似乎佣人和活气都集中到了另一处。也隐隐约约地,确实听到了杯盏与笑语之声。但他未作多想,因为这些都与他无关,也不在他兴趣范围内。

敲门后,得到伍清桐一句“请进”。

老人家比一个多月前的那一面清瘦了些,长满老年斑的手背上经脉粗胀,贴着挂盐水后留下的医用胶带。

“让你见笑。”伍清桐将手移向茶几,有些哆嗦,“请喝茶。”

向斐然想迅速告辞的心在这时消失了。他的笑容很慈祥,目光也明亮,不见故作亲和之态——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向斐然很难说走就走。

他坐下身,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他。

“你跟你爷爷很像。”

向斐然饮茶的动作顿了一顿,唇角微勾。

“我不是指样貌,我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伍清桐抬起头,手上一圈一圈地绕开线圈:“我是说,气质和一些本质的东西。”

他看着向斐然,似乎在透过他看向半生未见的老友的青年时光:“你看,你们都是一样的心高气傲,不屑多讲。不过,他倒是做外交官这么出众。也许,越是口舌之快能言善辩的人,越是相信言语之外的东西,才是真的东西?”

向斐然静了一静,终于是真的笑了一声,语气温和:“您果然是他朋友。”

伍清桐拆开了文件袋,戴起眼睛,一页一页得隔开泛黄信纸,又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照片,脸上渐渐浮现出笑。

向斐然安静等着,目光自窗户看到楼下街边停靠的两台宾利。因为视角缘故,前一辆的车牌被后面那辆接踵而停的挡住了。

他刚刚进来时没留意,此刻乍然得空,分了神,才觉得车子眼熟。

他其实从未研究过豪车型号,并不知道这是宾利的哪一系哪一款。但这毕竟是他开过三天的车。

是他在那三天暴雪中开过的,商明宝的车。

在聚精会神的回忆往昔中,伍清桐听到一声杯盏被搁下的磕晃声。

他书房这角僻静,听得到鸟叫,因此这一声陶瓷清脆十分突兀,甚至,有失礼数,稍欠沉稳。

他抬起头,老花镜片后的目光缓慢地探究看身边这个年轻人。是他判断错了?他以为他是个沉稳内敛、八风不动的年轻人。

向斐然捏着茶盏边沿。这瓷胎太薄了,似乎会被他捏碎。

只是一秒之碍,他神色恢复自若,微垂了眼睫问:“府上……今天有客?”

伍清桐点头,重又回到了那些旧物事中,漫不经心地应一声:“香港商家,你知唔知?”

向斐然说了声知道后,伍清桐似乎来了兴趣。他不自觉夸了数句商家如何了得,说,商伯英去世葬礼,你爷爷虽是他好友,但在官方吊唁镜头里,以他的地位,竟不足以拥有一秒镜头,而只被列为“及其他重要人士”。

向斐然笑了笑。他明白。

再怎么自觉将自己剥离开向联乔的影响范围,他也是深受荫庇的,他比谁都知道向联乔的身份地位。也正因如此,他比谁都更知道商伯英和商家的份量。

向联乔做到了外交官的天花板,但一生清廉,从不为自己求索。这圈子人走茶凉,向联乔既已退休,年事又高,百年之后,人们会看在他余荫的份上对他的后人多加照顾,但也只是照顾而已了。

权力的漩涡一旦远离,就绝无重返之日——更何况,外交官与所谓的权力又何止一座五指山的距离?

向联乔能留下的一切,都只是照向西山上的一轮薄日,注定要落下。

伍清桐似乎没想到向斐然一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植物学博士,竟也会知道这些,更放松地闲谈起来,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商家的几个子女都教养得很好,比如他们的第三位小姐,明亮生动,天真纯善,看到她,就连我都要觉得自己病轻了几分呢。”

向斐然自觉不能再留了。

他不能保持微笑地听伍清桐说出她可能的婚事,因为这件事里的当事双方他都如此熟悉,面孔如此鲜明,以至于那些有关婚后、恩爱、到老的画面根本无需他细想,便铺天盖地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占据了他眼前。

他好像看了一场有关她和别人的电影,而他隐于光下,谢幕于影片开始的第十分钟。

拄着沙发扶手的指骨,因为太用力而泛起青白。

过了片刻,伍清桐话语停顿,看到身边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起身,额发垂掩的眉宇间不见丝毫光。

他是如此突兀地起身告辞,好像忽然之间一刻也待不了。

伍清桐谈兴正浓,遗憾地叹了口气,听他说实验室有要紧事,便知不能强留他,拄起拐杖,想要送他到门口。

向斐然按下他吃力的肩膀:“您留步。”

伍清桐察觉到他手掌的冰凉与僵硬。

他走向门口,打开书房门,与正在参观房子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伍夫人领先,与温有宜并行,伍兰德与商檠业并不在,另在谈论商贸事物,跟在两位母亲身后的是商明宝和伍柏延。

很显然,这是伍夫人特意安排的。

见了他,伍夫人意外之余熟练挂上了笑。他固然是青年才俊,可是她又没有女儿,因此对他的亲热也不能更上一层了。她笑着,自如地招呼:“斐然,这么快就聊完了?”

向斐然的手在门把上紧了一紧,才松了下来,对她和旁边的妇人颔首。

因为知道她是商明宝的母亲,他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用一种很遥远、遥远的向往,压在他漆黑如星的眸中。

那是很短而保有礼数的一眼,这之后,他将目光回到伍夫人身上。

商明宝跟伍柏延并肩站着,浑身僵硬地如坠冰窖。

她想了很多,想妈妈会不会看出什么,如果看出了要怎么办,是不是会叫停会拆穿,如果她要拆散他们那她该怎么办;想向斐然会不会误会她和伍柏延,想要怎么解释这只是很单纯的一顿饭。她目光如此混乱,且紧张,用力地盯着向斐然,惶恐得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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