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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4)

 

张歹的同桌终于在几天的孤独后迎来了那个因事缺席的男人。这位帅哥坐下的时候脸拉的老长,一副死了没埋的样子。再加上堪比熊猫的眼袋,以及右脸通红的巴掌印,都显示出他过了几天非人的日子。

同桌决定发挥作为好同期伟大的余热,去温暖温暖一把这位伤心的大小伙子。

“不是哥们儿,家里死人了脸色这么难看?”

可惜了。想法是好的,就是不太会说话。他眼睁睁看着张歹脸色因为他这句话由白转青,冷笑一声。

“我哥死了。”

同桌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道歉,张歹紧接着又丢给他一个“重磅炸弹”。

“我去撬我哥棺材了,没撬开。”

哦……啊?

“我妈找到我,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就没了。”

同桌现在就是无比后悔自己问了那个问题。张歹此刻面色平静地说着疯话,十分骇人。

事实上张歹还是说的保守了一点。

他醒的第二天就一个人跑到山上,抓着一把锋利的斧头,想要把他哥棺材劈开。

前一天晚上刚下过雨,泥土湿润的不像话。他跟疯了一样在野地里刨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流了眼泪。

“张好!张好!”他像野兽一样嘶吼,“凭什么你能死啊……”

挖不开后,他贴着湿润的泥土安静了。

在一阵土腥味中,他幻想他紧挨着哥哥的心脏。还能听见他的心脏在有力的跳动。

没有水,没有别的。张好还会在第二天叫他起床。

“啪”地一声,张歹右脸忽感一阵麻木的胀痛。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张歹?你跑到这里来刨你哥哥的坟是吗?”

今早曹秀萍冷静下来后,为昨天打了无辜的张歹一巴掌而感到愧疚。可没等她推门跟儿子谈谈心呢,一大早就看到那倒霉孩子拿着一把斧头悄悄溜出去了。

张歹从小就冲动。曹秀萍心里一惊,生怕他被刺激过头转头去报复社会,也跟在他后头追出去。

这到了地方一看还他妈不如不追呢。她一个跟不上,张歹已经快把他哥棺材上面的漆砍掉一半了。

那副癫狂的样子吓住了她,她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张好跳河的前一天晚上,张歹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同学家没回来吃饭,餐桌上就他们母子两个。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后,张好平静地坐在客厅的餐桌前,突然跟她讲。

“妈。我知道你翻我日记了。”

他讲话很冷静,冷静到曹秀萍觉得他应该是疯了。她不由得问他,

“张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好在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居然笑了一下。现在想来那个笑容里应该包含有一丝即将解脱的快意。他点头。

“我知道。那是我专门写给你看的。”

即便是这样的摊牌时刻,他的情绪都平静到有些冷漠了。他伸手轻轻摘下眼镜,握在手里,说出的话冰冷又锋利。

“我知道你在安慰自己,觉得我只是为了报复你小时候把张歹丢给我。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日记里关于张歹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对张歹的情感,跟你以前对我爸是一样的。”

曹秀萍当时除了觉得荒谬,还觉得瘆人。张好算的好准,好没有余地。他选择在曹秀萍在两兄弟面前批评视频软件推崇同性恋行为的第二天单方面坦白。完完全全把张歹可能知悉的嫌疑排除了。他算准了自己了解张歹的脾气,如果张歹知道他哥喜欢他这件事,他不可能瞒得了那么久。

可现在张歹这股疯劲儿,跟当时的张好一模一样。甚至张歹要比张好更没有顾忌。于是被猜透的羞愤和现在的难过掺杂在了一起,她毫不犹豫地上前给了张歹一巴掌。

“老娘去你的张歹!你要让你哥不得好死吗?啊?你让他们改天埋张好的时候怎么想?!想你是多恨你哥还拿斧子劈他的棺材?”

张歹猛地停住了揉脸动作,后怕的扔了手里的东西。

曹秀萍被他们兄弟俩整的心力交瘁。躬身捡起斧头。难得没有发脾气,话说出口莫名有些哽咽。

“张歹。你哥没了,妈也觉得难受。但是……你能不能让你哥入土为安?让他省点儿心,让妈也省点心成吗?”

“省心……”张歹垂眼盯着漆黑的棺椁,忽然笑了一声,

“我哥为了让这个家省心,把命都搭进去了。是该要他省心……”

曹秀萍被他这几句话念的心里难受,不愿和他多说,干脆把他强行扭送去了学校。

“东子,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哥,他祝我生日快乐,还给我擦眼泪让我不要哭。”

张歹坐在凳子上,神情恍惚地回忆着。被叫到的人小心翼翼,不敢再说多的话刺激他,只是问。

“这不好吗?咱哥……还挺温柔的。”

张歹想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我们都把我哥想的太好了。实际上我哥不会说不要哭,只会给我一巴掌然后说哭你妈。我们……其实都没怎么好好儿说过话。”

小时候忙着长大,工作了又忙着赚钱。这种太有温情的细节不适合他们。

他们兄弟俩之间差了有五六岁,说是交心太过了,可说是陌生人,他俩又实在是算是亲近。

除了必要的沟通,那种平常兄弟间密切的谈心几乎没有。可即便如此,在爸妈角色缺失的情况下,他们的那种必要沟通还是比寻常兄弟频率要高出很多。

所以在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氛围下,萌生出除了兄弟情之外别的感情也不是多难想象的事情。毕竟……常言道,量变引起质变。虽然这个比喻不够恰当,但勉强也够用。

这种听起来像胡扯的理论并没挣得东子太多的共情。他仔细回想了脑子里那对张歹他哥为数不多的印象。

“不是,歹。我觉得你就是伤心太过了。咱哥我见过啊,挺温柔一人啊。”

“……”

张歹不合时宜地想,亲他的时候这逼人反正不怎么温柔。还有喊他起床的时候,拿枕头砸他脑袋的时候也不咋温柔。

哎西……张歹开始自我检讨起来,我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哥哥呢?我他妈是不是受虐狂啊?

但也没那么不好。张歹想,张好从来不会缺席他的家长会,从来不会在生活费上短他,每次生病张好都特别关心。

艹,这么一看张好像他爸。不行,越想越恶心了。

窗外乌云密布,看起来一会儿应该是要下雨。张歹在燥热的天气下越坐越不耐烦,他无聊地接着想到,以往下雨,张好总会在他下午放学的时候打伞来接他。但现在张好死了,他妈在扭送他到学校后估计就上了牌桌,肯定也不会来给他送伞。

果不其然,他还没想完,雨就淅淅沥沥下起来。于是在这个当口,他思维发散。

要是死的不是我哥,死的是我就好了。

“歹,节哀。”

东子终于放弃了劝说,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对于好兄弟手足死了这件事,东子并没太大触动。他和很多人一样,觉得父母死了才是天大的事情。更可况张歹看起来并没那么伤心。

他如常上学,听得懂的课就记两下笔记,听不懂的倒头就睡。他没有像电视剧演的那样为了继承哥哥遗志而发愤图强。他还是那么爱摆烂。

直到有一天,这个一点儿也不伤心的人找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让他看看能不能帮忙恢复一下,开个机。

东子看着那个明显被水泡过的手机,没敢多问,接过来开始研究。

整整一个下午,他负责修机,张歹负责发呆。折腾了大概四五个小时,手机终于能充电开机。

开机的时候东子还在心里感慨了一下张歹他哥真是光明磊落,连锁屏密码都没设。想也没想就把手机递给张歹。

张歹接过手机,坐在凳子上慢慢点开社交软件,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自己的头像。无他,张好给他设了置顶,一眼就能看到。

当然也就能看到那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是的,他哥强吻他后,他就堵气把他哥删了。但其实他不是生气他哥亲他。他也是后面才想明白,他只是赌气,为被人赤裸裸的拆穿而生气。

这也导致他错过了他哥的最后一条消息。

雪白的背景上,他哥的最后一条消息绿的过分显眼,

—生日快乐,张歹。

“原来……原来他真的……”

原来他哥的魂儿回来真的只是为了祝他生日快乐。

东子在今天见证了张歹这一生中哭的最惨的时刻。在后者接过手机,不知道鼓捣到了什么界面后,这个人就突然捂住脸,躬起身,崩溃一般地嚎啕。

到了后面那哭声都不像是哭了。更像是压抑的嘶吼,像被人逼到角落的困兽,凄厉又骇人。

他看着张歹猩红的眼眶,听着他的哭声,不由得想,也许是他想错了,张歹或许是真的很舍不得他哥。

他没见过张歹哭,哪怕上次翻墙出去摔断胳膊他都没哭。他哥来接他的时候,他甚至还对他哥笑。

这是今天第一次,他看到哭的这么狼狈的张歹。他都有点被他感染到,红了眼眶。

但千言万语最后都只化为了两个字。

“节哀。”他说,“节哀。”

张歹要去翻墙这件事,东子一点都不意外。

这哥们儿一向想一套是一套。上次翻墙不小心踩空摔断手,好歹是安静了个把月。现在又受猛烈刺激,活在高压环境下。要出去上个网什么也不是啥坏事。

“用我陪你不?”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上厕所都得手牵手?”

东子无语地看着他嘴上说上厕所,实际把书包都拎起来的行为。动了动嘴没拆穿他。

眨眼间张歹就走到了学校的围墙前,仰脸观察高墙。墙顶正对着太阳直射的他眼痛。他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一个助跑翻上了墙。

结局没有意外,他再次把胳膊摔骨折了。

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张歹迷迷糊糊,想他妈到底谁说的这个墙好翻的?老子在这上面数度折戟,总不能是哥们儿太菜了吧?

医生拍了个片说他右手骨折了,需要好好儿养伤。等待家长缴费时候,他坐在医院的铁凳子上,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死了没埋的丧气。

他知道自己其实很不懂事。他哥死了还没过一星期,他就这么任性地把手摔断,想必他妈得知消息后心里也不好受。

他又想,怎么总这样呢?他总是让每个人都不高兴。

姥姥姥爷不喜欢他,因为他是自己女儿离婚后多出来的拖累。他爸怕见他,因为见面他总是爱要东西。他妈对他感情也一般,因为他成绩没他哥好,也不听话。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哥,对他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总是因为兄弟间的情分顾念着。

他这么昏昏沉沉回忆着,想着。迷迷糊糊间,感觉面前好像站了一个人。来人也不说话,立的跟树一样笔直。不知道为什么,张歹感觉这人应该在生气。

果不其然下一秒听见那人冷冰冰开口。

“赶着见阎王爷呢张歹?”

张歹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他哥穿着工作的衬衫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显然刚刚下班就过来了,气都还没怎么喘匀。

“我……”他喉头一哽,原本想讲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张好倒是对他这副纠结的表情很奇怪,又被他眼里的泪吓住,心里的那股火就这么被浇下去了。

“干嘛呢?真这么疼?”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他人已经坐到了张歹旁边,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敲了敲张歹右手打好的石膏。在看出张歹不是因为胳膊疼而流泪后,几不可见松了口气。

“哭什么?”他拿手掌替弟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下意识调侃着,

“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怎么了?我就爱哭鼻子怎么了?”

张歹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嘴硬。

“我到三十岁我也哭鼻子怎么了?我就哭!”

“行了行了,”张好被他这样搞的哭笑不得。“你哭你的,又没不让你哭。这么激动干嘛?出息……”

张歹哭的喘不上气,一抽一抽地。拿自己完好的左手胡乱揩着眼泪。张好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伤心,只以为他是手疼加上怕老妈责怪,慌的。

那边交完费的班主任过来了,一眼就看到了张好。张歹的这个哥哥他是认识的,当年高考是省理科状元,非常的优秀。以至于经常看到张歹的成绩两眼一黑,想他们家是不是基因突变,怎么成绩两极分化的这么厉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张好来了?”

张好从座椅上站起来,朝张歹班主任尊敬地鞠了一躬。

“陈老师好,我们家张歹给您添麻烦了。”

陈胤惊讶于张好居然记得他的名字。要知道平时学生的事,他还是和学生家长沟通的多一些。张好只是哥哥,按道理说不会那么了解弟弟的情况。但张好的表现,很明显就是什么都知道。这样的认知让他对张好本就拥有的好感更加上涨。

“没事没事,张歹人没事儿就行。”

张好掏出手机,说要给陈胤把垫付的医药费结一下,顺便请他吃顿饭。作为人民教师,陈胤当然是婉拒了。

“赶紧带你弟弟回家吧。假已经给他请好了。一星期。要是到时候觉得哪里不方便你们再找我续假。”

“哦对,”还没说完他又想起来,“你在家跟张歹补一下他那个功课吧。他再这么混下去,大专都要考不上了。”

“好的。我会亲自监督他学习的。”张好礼貌地回应着,但平静的语气莫名透着一股令张歹后脊发凉的气势。

张歹眼睛还红着,送走了避之不及的班主任后,就剩他兄弟俩干瞪眼。

他到现在都还觉得像在做梦,愣愣地对着他哥的那张脸出神。后者正捧着他的病历翻来覆去仔细地瞧,恨不能把那短短的几行字瞧出花来。

大概张歹的视线太难以忽视,张好以为他在问自己为什么另一个家长没来,咳嗽一声,解释道。

“我给咱妈打过电话了。她倒是没担心,还在打牌。让我们晚饭自己解决。现在的问题是,祖宗你想吃什么?”

张歹不说话,惹的张好不由得侧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还想哭?”

“哥,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不是张好今天第一次觉得张歹奇怪。不过他还是没选择深究,顺从地点头。

“行,你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想不开要自杀了,会是因为什么?走之前有没有什么话想留给我?”

初春的天气仍旧有点冷,医院贴心开着烘人的暖气,张好在张歹问这个问题时,侧过头专注地盯着他看,看到他因为过热而发红的双颊,问话时小心翼翼的紧张,却又坚定地把话问出来,仿佛这些话已经放在他心里很久了,到了必须要吐露的地步。

事实上这个问题还算好回答,只要来个正常人都能答上来。但张好恰恰不是那个坦荡的人,他陡然被戳中心事,错过了最佳回应时机。于是他的犹豫落在张歹眼里,变成缄默的承认。

承认他的坠河是有所预谋,承认他连遗言也不想留。承认他恨自己。

关于这个问题,最终,张好也只是笑了笑,打着哈哈轻轻把这个话题揭过。

“你才多大就想到死?你还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随便吃什么。”

得到答案的张歹心情跟坐过山车般一下子跌到谷底。说话都带着脾气,堪称无心地敷衍着。

“你煮碗泡面都行。”

张好当然听出来他在生气,他今天一天都显得格外怪异。怪异到让张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摔倒了脑子,想着反正都在医院,要不要干脆拍个片子看下算了。

但下一秒张歹又给他妈打电话嚷着要吃排骨,果不其然遭了一顿骂后,张好又把这种疑惑打消,认命载着他去菜市场买排骨。

张好做的小排骨很好吃。

来探病的大舅草草吃完饭后又跑去去打牌。饭桌上只剩下闷头干饭的张歹和张好。张歹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张好看着他,大概是习惯使然,伸手提溜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

然而提起来后对着张歹无辜的眼神他又后悔了。即便怎样暗示自己把那些不堪入耳的歹念分隔开,可亲情的变质不受他控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敢对着弟弟那双澄澈的眼睛。

其实大多数时候张歹那双眼睛看着都闪着精光,跟狼崽子一样。唯独对着自己,总是一脸的呆滞,一副任凭差遣的傻样。

张好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是因为什么。张歹这个人身上的复杂性,远超过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艰深的问题。再复杂的题目,总会有一两条提示,总有固定的答案,一是一二是二,不至于让你走上绝路。

但人不是。人心人性没有定准,爱和恨都是一瞬间的事。

小时候的张歹像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他没当回事,弟弟嘛,跟着跟着就长大了。

真正产生质变的是哪一刻呢?是随着年岁增长和自己越来越没有相似之处的脸。还是不再会甜甜地冲他笑,叫他哥哥。

又或是那一天,他时隔很久终于回家,透过未掩实的房门,看到脸色绯红的弟弟在对着他的照片自慰。一声又一声暧昧的气喘。

将他们本就不浓厚的亲情,扭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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