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日》
他们自然是相信艾克斯的，于是神木队长出去和医生商量后回来说：“最早明天就可以出院。”
“明天大地会醒过来吗？”橘小百合仍有些担忧，“在医院的话更方便医生监测他的情况，艾克斯你也不会那么辛苦”。
“有我在，他不会有问题的，而对于照顾他这件事，我也并不会觉得辛苦。”艾克斯向她点头，“我不想让他待在医院，大地很抗拒医院的环境。而且我想，如果他在熟悉的地方待着，说不定会好得快些。”
所以，大地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自己宿舍纯白色的天花板，还有床边坐着的艾克斯，以为根本就没醒。
脑震荡带来的后果还在，大地刚醒来就觉得头脑昏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十分想吐，但两天未曾进食，全靠营养液过活的他根本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非常难受。
艾克斯察觉到他的异样，抓住他因为痛苦而攥紧被子的手，轻声呼唤他：“大地，大地？”
大地说不出话，缓了半天才终于压下去想吐的感觉，但头脑还是完全不清醒，没办法正常说话，只能闭着眼睛下意识轻轻回握了一下艾克斯的手。
“很难受么？大地。”艾克斯见他安静下来，似是又要睡了，所以想把他方才挣扎中露出被子的手掖回去。但大地可能是觉得他想离开，根本不松手，把他拽得死死的。
艾克斯以为他还是不舒服，又问：“大地，需要我帮你治疗吗？”
他的确可以帮大地治疗，而且其实，他也可以让大地完全治愈。但对于作为人类的大地来说，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
所谓“治愈”，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治好，而是用自己的光粒子和能量去填补人类受伤的部分。如果受伤不重还好，在人类自愈后，他可以抽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能量和光粒子，但随着人类受的伤越重，他们自愈的可能性越低，如果是濒临死亡的人类，那么是没有办法“治愈”的。
也就是说，如果想拯救受伤过重的人类，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不把自己的生命给他，要不将他同化成自己的一部分。
这两个选择带来的后果都是同一个，即他们彻底分不开了，只是看谁的意识作为主导而已。又或者说如果幸运的话，两个人的意识都不会消失，也可以分开活动，但本质上也是一个人，在漫长的时间中也会互相同化成一个存在。
无论选择哪个，都是现在的大地无法承受的。不过好在事情还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艾克斯估算一下，他身体上的伤只需要很少一部分能量，并不会影响自己的战斗，而大地在几个月之内也可以好起来，所以很乐意替他治疗。
“艾、艾克斯……”他在思考的时候，听见大地在断断续续地轻声呼唤自己，“艾克斯，艾克斯……”
“怎么了，大地？”艾克斯觉得是大地有什么事情要给自己交代，可能是和工作有关的，又凑近一点：“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可是大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反反复复地叫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皱，汗水顺着两鬓流下，浸湿了枕头。
他是真的很难受，艾克斯想，还是帮帮他吧。
但就在艾克斯站起来，准备把手从大地掌心抽出，好用光线安抚一下他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大地还是没有松手，而且这次，他不仅叫了艾克斯的名字，还说出了别的话。
“艾克斯……不、不要走……”
“求你，不要……不要离开我……”
艾克斯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作为一心同体的存在，艾克斯很确信，现在的大地并没有醒。
脑震荡的后遗症所致，他的意识一片混沌。这样的情况下，为了他的安全考虑，最好还是等他自己恢复，不到万不得已，艾克斯是不会去叫醒他的。
所以，这就是大地内心最本真的想法。
他不想让自己走。
为什么呢？
这个“不想让艾克斯离开”，仅仅是因为受伤后失去安全感，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呢？
艾克斯重新坐回他身边，轻声问：“大地，为什么不想让我走呢？”
一种奇特的预感告诉艾克斯如果数据生命体也有能被称之为“预感”的东西的话，这或许是他与大地相识以来，第一次走近大地的内心。此前出于礼貌，他从未主动窥探过大地的精神世界。
大地感受到他没有离开，不再说话，手臂也放松下来。
现在轮到艾克斯再次握住他的手了，一点也不敢松开。
待艾克斯看大地似乎又是缓了半天，精神也趋于平缓，才又再次问出那个问题：
“大地，为什么不想让我走呢？”
意识还是不清醒的大地皱着眉头，似乎是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艾克斯极有耐心等待着，直到问了第三遍，他才听见大地的回答：
“因、因为，我喜欢……喜欢艾克斯……”
“我怕艾、艾克斯离开我……不要走……艾克斯……不要走……”
说这几个字好像耗费了大地极大的力气，他再次陷入昏睡中，握着艾克斯的手不自觉放松，却又被艾克斯紧紧地抓住。
现在，艾克斯是完全沉默在原处。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大地的心声，或者说，是他这时候才明白，一切并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原来，大地对他，也是这样的感情。
原来，他们之间，真有平等的感情。
诚然，作为本质是人工数据生命的艾克斯已经有了等同其它光之巨人的能力，也有着能与人类匹敌的情绪，然而也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人类特有的隐晦难言的感情，他认不出，看不明，读不懂。
却还好没错过。
还好，还好。
大地正式返回工作岗位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他的伤本身不算很重，所以好得很快，只是脑震荡有些麻烦。意识彻底清醒，距离他受伤已经是一周后的事情，之后便是恶心呕吐乏力小半个月，得亏有艾克斯精心照顾他，才没让大地更狼狈。
其实神木队长想建议他再多休息一下，也算他这么多年辛勤工作的补偿，但大地是闲不住的人，待头部的伤好得差不多、思考不会头疼以后，哪怕没有来上班，也趴在宿舍设计他的便携新式武器。最后还是艾克斯亲自去跟队长说他确实好了，神木队长才批准大地归队。
“艾雷王的角作为介质，其实除了能量不稳定之外，还有个问题是不能量产。”上班没过几天，xio的实验室中，大地掏出一卷图纸，抽出几张铺在格尔曼博士面前，“而且如果按您的想法，将这种武器配备到每一位防卫队员，作为不用审批也能常规配备的武器，那么它的攻击力还要降低，可能最后的效果不会比电棍好多少。”
“所以这就是你的设计？”格尔曼博士拿起图纸，“腕式佩戴的能量发射器，不仅能作为常规武器的补充，搭配一块屏幕和通讯模块，也可以作为紧急通讯器使用，而斯派修姆光线既是电池也是武器。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不过斯派修姆光线的能量过大，对这种大小的武器来说，要寻求一种既小型又稳定的介质才可以，这种类似的介质可能都是宇宙中的元素，照样不能量产。”
“相对于斯派修姆手枪的功率减半、或者减到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就行。”大地对自己的设计还是很有信心的，“这样的话，作为稳定斯派修姆光线能量的介质并不是那么难找，在实验室就能做出来，而最后的打击效果不至于太差，环境破坏力也有限，实战面对等身的宇宙人时更有优势。毕竟如果目标大于等身宇宙人，那就算是斯派修姆手枪能解决的问题也有限，作为常规武器的补充，我们没有必要做那么大的功率。”
格尔曼博士赞赏地点点头，卷起图纸：“明天就有个unver的线上会议，我把你的设想拿到会议上说一下，看看他们的想法，都同意的话，我们就开做。你手上这些别的是什么？。”
大地晃了晃剩下的图纸：“下午unver刚发过来的新式武器数据，其中有个粒子光束炮要多地多环境测试。是发给队长的，您可能还没看见，我今天得先把实验室部分做完，明天让他们拿去野外测。”
“注意安全——艾克斯呢？”自从实验事故以后，格尔曼博士就非常关心艾克斯的动向，“他不在你身边，我还真不太放心。”
“今天只是实验室模拟而已，电脑运算，我就没让他出来。”大地解释，“明天实地测试我不去，而且一切都是准备好的，队长他们会很小心。”
“做完了就早点回去，我等会儿来给你带点吃的。”格尔曼博士往外面走去，叮嘱他，“可别刚回来上班没几天就又住在实验室啊！我可是听副队长说，她上个月和前天都抓到你在实验室睡觉了。”
大地没有回答格尔曼博士的话。待格尔曼博士关上门，他才长舒口气，坐回自己的凳子上，戴上耳机闭上眼睛，将自己沉浸在一片白噪音中。
不在实验室能在哪里呢？
现在的艾克斯在宿舍里，在他们的“家”中，他是因为内心隐秘的想法不敢触碰，而以后的艾克斯在宇宙里，在他接触不到的地方，那么于他而言，宿舍和实验室有什么区别？他又有什么回去的必要么？
“艾克斯……”他想。
“你真是一束只在人间短暂停留的月光啊……”
不知这是否也算一语成谶，艾克斯确实也是像月光那样，选择在一个深夜告别。
收到消息后，大地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到了海边。
xio日本基地离海不远，但也不近，如果是走，可能要两三个小时。好在这里作为军事基地，基建还是没问题的，路修得横平竖直宽阔，还少有车来，绝对是极佳的飙车之选。
大地虽然有证，但不太会开车，摩托车也不怎么会骑。然而这已经不是纠结什么会、什么不会的时候了。基地有几台供他们平时外勤使用的车，大地冲过去，正想刷开一辆机车开走，却碰巧在车库碰到了另一个人，刚从外面回来的橘副队长。
橘小百合这是第一次看他来开车，又看他哆嗦着手刷了两次都没刷开车锁，于是叫住他：“大地，这么晚你要去哪里？”
大地转过头看她，橘小百合这才惊讶地发现，他的眼中满是泪光。
“我要去，我一定要去。”大地这么跟她说，“我答应他的，我一定会去的，不管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去送他，一定要……”
可能是过分紧张和激动，大地平生少见地出现了语无伦次的情况。
橘小百合哪里看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也顾不得他是要去干什么，一把将他塞进车门：“说地址，我送你！”
“不知道，但、但应该是海边。”汽车风驰电掣般开出基地，副驾驶上的大地还在擦眼泪，“一定是海边，我知道，他在那里等我。副队长，求您快、快些啊！天亮了，天亮了月亮就要走了！”
什么月亮不月亮的，橘小百合完全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但她的内心已经有个猜测。不，或许并不是猜测——因为大地的通讯器，现在是银色的。
能做副队长，她确实有超乎常人的冷静。然而面对和家人一样的队员这样伤心的时候，她也顾不得思考艾克斯的离去会对xio的战略计划造成什么影响，只想让大地赶紧见到艾克斯：“给我二十分钟！”
原本以为很难找，但还没开几分钟，橘小百合就看见了艾克斯。确实和大地所想那般，他就在海边的山崖上坐着，远距离看去，像是和那片山崖融为一体，似天生造物，似神入凡间。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加大了油门，已经懒得看仪表盘的指针有多离谱，反正艾克斯就在他们面前，总不能让大地出事吧？
而大地在看见艾克斯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流泪，只是默默地、而又炽热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橘小百合瞥了他一眼，觉得他不是在看朋友，也不是作为普通人对艾克斯的敬畏，而像是虔诚的信徒在朝拜心中的神。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已经有些明白大地的心思。
橘小百合把车停在路的尽头。大地连等车停稳的时间都没有，打开车门便跌跌撞撞踩着沙滩向艾克斯跑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自己管得了的了，橘小百合又叹口气，觉得这种时候不管是什么结果，都让大地和艾克斯单独待在一起更好，所以直接掉头开回xio基地。
大地这么多年来，就没有跑得如此快过。
摔在沙滩上，他不在意；
被石头绊倒，他也不在意；
海水打湿了他的衣裳，也未拖慢他的脚步。
大地用尽全力朝艾克斯跑去。
他确实是虔诚的信徒，在追逐即将离去的神明。
一轮满月悬于夜空中。轻柔的海浪拍打着沙滩，不远处的山崖上，他的神明以巨人之姿坐着。
银辉从天空中流向地面，淌过艾克斯同样是银灰色交杂的身体，一时间，竟分不清什么是月光，什么是艾克斯。他似乎真的即将踏着月光远去，回到广袤而浪漫的宇宙，回到他永不停歇的旅途。
大地跑到山崖下还有大约几十米的时候，实在支撑不住，再次摔倒在地上。而也是此时，艾克斯本望着月亮的头偏了过来。
高大巨人暖黄色的眼灯看着他。原本如雕塑般没有感情的类无机质面庞似乎被月光赋予一抹微笑，使他更如月之神在垂怜渺小的凡人。
“艾克斯……”大地毕竟只是科学家，相对真正的作战人员来说，身体素质确实差了些，且刚重伤初愈，这次摔倒也是到达了他的极限，他是真的再也爬不起来、站着走到艾克斯身边了。
但大地仍旧没有放弃。他用双手撑起上半身，努力看向艾克斯的方向：“艾克斯，我来了，艾克斯！我答应你的！”
“大地，我在这里等你，是想知道一个答案。”艾克斯缓慢而轻柔地说，他的语调确实也带着笑意：“但是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回答了。”
“艾克斯……”大地有些茫然。
问什么？
他有什么可以问自己的？
有什么是想从自己这里知道的？
艾克斯却在说完那句话之后解体成光粒子，与月光彻底混在一起。
金色的、银色的、乃至于蓝色的光在山崖上盘旋与游走，但没有像大地以为的那样乘着月光远去，而是携着月光落到大地面前，再次组合成艾克斯的模样，将喘着气的大地从沙滩上抱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大地的心跳真快，艾克斯想，如此鲜活、而又如此热烈。
“我以前觉得，如果告诉一个人类自己真正的感情，那么是对这个人类的不尊重。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我不能确定，这个人类之所以接受我，是因为真的喜欢我，还是无法拒绝我而已。”
“但现在的我认为，如果不告诉他自己的心，反倒是真的不尊重他。人类虽然渺小，却也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入宇宙；人类虽小脆弱，但内心也有钢铁般的意志。而他更是人类中最为特殊的那个，他的心是宇宙最澄净的存在。我想，这样的人类，我与他的关系该是平等的，这样的人类，我是必须尊敬他的。”
“所以，我想请他听一次我的心声，以平等的位置，以平等的身份。”
“大地，我喜欢你，你呢？”
艾克斯的声音在大地耳边响起。并非虚无缥缈的幻想，也并非南柯一梦的怅然，艾克斯此时真真切切抱住他。
“艾克斯……”大地说不出话。
他预料过很多艾克斯离去的方式，也在无数个时刻让自己做好艾克斯离去的准备。但真到艾克斯离开的时候，他才发现，想象终究只是想象，他对艾克斯的依赖、对艾克斯的爱远比自己以为的深。
“我喜欢你。”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艾克斯，而艾克斯回以他更深的拥抱。
他曾经以为，这份隐秘的暗恋是不该被宣之于口的羞耻，是渺小的尘埃对光明的僭越，是一个普通人对信仰的痴心妄想。
他从未想过，他的神明并不以特殊自居。不管是渺小的尘埃，还是无尽的光明，他们在宇宙中都是平等的——宇宙那么大，时间那么久，又有什么存在应该是特殊的呢？又有什么存在是应该卑微的呢？
好在他与神明终究没有错过；
好在他的神明听见了他的祈祷；
好在他的神明最终还是走入凡间，为他的信徒带来光明。
好在，这不是一个告别日。
——告别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