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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落雁信

 

开元十九年,八月十六日,在蜀地自贡城内到底发生了何事,已无人知晓。

所有知情者都已死去,所有的秘密和丑恶乃至于纯净都已消失,留在这里的只有瓦砾碎壁,只有断肢残垣,还有那个名字。

——王遗风。

而人们落雁信

王遗风本来没有打算去南屏山。

他和陶寒亭并几个心腹手下因一桩旧事前去巴陵县,但刚到巴陵地界、准备稍事休息时,他们在村外恰巧遇到一位村妇打翻了手中装满野果的竹篓。

那鲜艳的果子骨碌碌滚落一地,村妇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面色茫然,赶紧蹲下身去捡道路上到处散落的野果。

王遗风还没发话,身后手下几人识趣地帮她捡起来,王遗风也弯下腰,捡起脚边那个野果,走到村妇面前,丢进她的竹篓。

村妇抱着重新装满果子的竹篓低着头对他说谢谢,不由分说给他们几人一人手上塞一个,又抱着东西回到村里。

陶寒亭看着村妇的背影:“她……”

王遗风看了他一眼,陶寒亭还是闭嘴了。

待寻个由头支开那几个手下,陶寒亭才说:“那个人有武功,一般人看不出来,我还能分辨一二。”

王遗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野果:“嗯。”

陶寒亭讶异:“那你怎么不怀疑她是故意的,为了接近你?”

王遗风:“因为那是烟。”

陶寒亭:“……烟的易容术果然出神入化,武功低于我者完全无法识破。”

王遗风随手把手里那个果子抛给他,陶寒亭稳稳接着:“他来找你,是有什么要事吗?”

“一则不大不小的消息。”王遗风说,“一个只要我愿意,就能立刻改变江湖格局的机会。”

陶寒亭:“是什么?”

王遗风:“谢渊染病月余,近已卧床几日,而浩气盟严防死守,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恐妙手难医。”

这是个足以石破天惊的消息,但王遗风说出来却没有丝毫波澜,陶寒亭万分吃惊:“这怎么会是小事?谷主,浩气盟方才成立,这是我们绝好的机会,能重创浩气盟于股掌之间,只要……”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王遗风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陶寒亭又想起,自己作为极少数在王遗风青年时就见过他、有过短暂交集的人,了解一些他不为人知的往事。

比如,当今两大阵营首领这两人是早就认识、且曾经关系非同寻常的。

他们走到两个极端、两个对立面,是命运的玩笑。他们可以在战斗中死在彼此的手上,但无论是谁,都不会趁人之危。

那么,的确,对于王遗风来说,这不算什么重要的信息。

谢渊生病,无论能不能治好,都和现在的王遗风无关。作为恶人谷谷主的他,只用想办法对付浩气盟盟主,这个位置从一开始就不是只有一个人选,没有谢渊,还有别人。

但……

若他还是“王遗风”呢?

若谢渊还是“谢渊”呢?

一句话之间,陶寒亭就明白王遗风此刻心中在思虑的是什么,也明白为什么烟要突然出现在这里,来告诉王遗风这个消息。

——你是要作为故人王遗风去探望谢渊,还是作为恶人谷谷主,对浩气盟盟主的病情袖手旁观呢?

——你的选择,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恶人谷呢?

王遗风要只身潜入浩气盟,难度并不大。

这倒不是因为浩气盟守卫玩忽职守,而是他本就在各种情报里将浩气盟的路和守卫情况烂熟于心,且谢渊的房间外并没有人值守。

于是就在这么一个无人知晓的夜里,他持着笛子,沐着月光,静静地站在谢渊的窗外。

里面没什么动静,但时不时就有侍卫低声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喝水的声音,谢渊都没说话,或许只点头和摇头。

但王遗风知道,谢渊不是喜欢让别人伺候的人,白天或许会有人进出,晚上无大事的话,他住所附近的守卫都只是巡视,而非值夜。

如今谢渊竟然夜里在卧房留下侍卫,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的确沉疴在身,需要人连夜看着。

他在窗外站了约半柱香,都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想办法看一眼谢渊时,终于听到谢渊沙哑的声音说:“你帮我个忙,去议事厅旁边的耳房把这些东西给我取来。”随即,说出几本书、几张地图,以及一些人名,或许是来往信件。

那侍卫听声音年纪不大,这会儿都要哭出声:“盟主,您就好好歇着吧,盟中事务有副盟主和军师他们在处理,您别操心了。”

可谢渊的性子,侍卫也是知道的,求他两遍都没用后,他只能说自己尽快回来,然后轻手轻脚给谢渊关上门。

小侍卫关门的时候总感觉窗边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但无论怎么看,那都是被风吹动的婆娑竹影,他揉揉眼睛,还是决定先去办盟主拜托自己的事情,快步走出院子。

待听不到他的脚步声,谢渊才又说:“来都来了,便进来吧。”

“不敢。”王遗风低声说,“你我最好不要相见。”

里头的谢渊低低笑了几声:“王公子,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他这一声多年未再叫出的“王公子”,让王遗风恍惚又回到那年的晨光中,他亲手为谢渊系上那把古董短刀,教他写自己与他的名字,摘走他的虎牙令,而谢渊叫他:

“王公子。”

王遗风从竹影里走出,手轻轻按在窗户纸上,在月光中,为屋内的人留下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影子。

“谢渊,我也是人。”他说,“是人,便有七情六欲、红尘烦忧,是人,便怕生老病死、爱憎别离……谢渊,我不敢。”

不敢什么?

是不敢看他,还是不敢问他的病?

这些,王遗风没有说。

谢渊亦静默片刻,才答道:“但你还是来了。”

是啊……

即使不敢,他还是来了。

以“王遗风”的身份来,而非“恶人谷谷主”。

谢渊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依旧叫他“王公子”。

王遗风苦笑两声:“就算我来,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谢渊,我不是神医,只是一个路过的普通人,你的病,我无能为力。”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谢渊平静地回答:“生死有命,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王遗风脱口而出,旋即知道失言,补上一句:“没有你,我上哪里找个合适的人跟我作对?这浩气盟之人,都很无趣。”

谢渊低声笑:“若我能有选择,并不愿看到与我作对的人是你。王公子,昆仑一别,此去经年,可……还好?”

他说话愈来愈轻,等到最后两个尾音,似乎还有些气力不济,微微咳了两声,才恢复正常。

王遗风拢在袖中的手握成拳。

他从来没有见过生病的谢渊。

其实细细算来,他和谢渊相见的次数,总共也就不到两只手,每一次,他所见到的谢渊都是一个虽屡受打压、但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总是忙个不停,仿佛有用不完的精气神,不见一丝病态。

而他对谢渊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三生路外的昆仑冰雪中。天地皆白间,谢渊围脖的一点红像一滴落入荒原的血,太小、也太少,却永久存在于那里。

——再往后,都是别人告诉他的“谢渊”,而不是“他的谢渊”了。

“……还好。”

王遗风喉头辗转万千,不知有多少未尽之言,但最终能说出的,只有这轻飘飘、又异常沉重的两个字。

“看过哪些医生?”随即,王遗风忍不住又问,“有没有去请过名医?药王孙思邈、长白医圣秦素问,都是鼎鼎有名的神医,我可不信,你年纪轻轻的,生病他们还能看不好?”

“药王年事已高,且万花谷相去甚远,不能劳烦他。北地太远,长白医圣又不愿参与阵营中事,是以回信拒绝。”谢渊答道,“至于别的医生,几位七星都找过,但终究只能延缓,而非治愈。”

王遗风心里快速划过几个人选。

既然这两位不出山,那他们的弟子也可以。此种情形,裴元是最好的选择,但裴大夫性情和秦素问一样,大概是不愿来替浩气盟盟主治病的;卓怯病,王遗风与他并无交情,也请不了;秦铮亦在北地,不说愿不愿意,时间上便是最大的问题。

更重要的一点——谢渊如今刚正式成为浩气盟盟主没几日,身居高位,却树敌无数,万一他的“病”没那么简单,又或许,不是病呢?

想来想去,他心中已有一个确切的人选,一个不用“对症下药”也能治病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当即请来给谢渊看病的神医。

不过,他并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只转了个弯,道:“谢渊,我有要事在身,今夜来南屏山,已是计划之外,希望……”

希望如何,王遗风并没有说出来,也无需点明。

谢渊低声笑:“要事?恶人谷中事么?若是如此……咳,你既来了,我也少不得要留下你。”

“非也。”王遗风的手按在窗户纸上,却无法看见里面那个人,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又在想什么。

王遗风沉默片刻,亦低声道:“我若是为了恶人谷,今夜就不会来。”

这道理,谢渊是知道的,否则,不会以“王公子”相称。

但于谢渊而言,称呼“王公子”是一回事,恶人浩气之别,又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他定然会说出这一句,王遗风也定会这么回答。

谢渊的呼吸声依旧平静而均匀,王遗风不知道是他的病没有影响这方面,所以身体机能尚可,还是他……在强撑,一如既往的强撑。

可无论是什么,王遗风都不可能再问了。

他要走,他必须现在就走。

那个合适的医生人选,必定要在几日之内给他请来,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自己请的。

谢渊的病,真的等不得了。

王遗风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窗门,道:

“那就此……别过。”

月下,白衣翩然掠过,不见踪影。

半刻钟后,谢渊房门被打开了。

他还在轻轻的咳,面色稍有苍白,不过精气神尚且还算好。

或许是想着半夜不见外人,只一身扶病中的素白,胡乱裹着一件披风,就这么站在门口,扶着门框,静静看天上的月亮。

侍卫照他的吩咐给他取回来东西,刚进院门看到他站在门口,一声惊叫:“盟主!您怎么出来了?别吹风啊!快进去!”

小侍卫顾不得旁的,把手上书册竹简信件都堆在台阶上,快步去扶谢渊,半强迫半请求地把他推进屋里:“盟主,外面风大,快进去吧,好端端的,您怎么出来了?”

谢渊没有反抗,任他把自己推进去按在床上,才对着他微笑说:“无妨,我又不是泥人。今夜月色不错,我想看看。”

“病好了再慢慢看!”小侍卫把外面的东西都搬进来,麻利地给谢渊摞在书案上,又去给他温药:“盟主,等你病好了,别说是在院子里看月亮,咱们陪你去昆仑看月亮都成!”

“昆仑的月亮……”谢渊笑着摇摇头。

“——没什么好看的。在关外的冰天雪地里,天地间只有白色,就连月亮也是白的。那是世上最孤寂之人才呆得住的地方,最好……不会有人再去那里看月亮。”

妙手难

盛长风从叶婧衣诞生后,几乎便常住在了藏剑山庄。

江湖人尽皆知,藏剑山庄大小姐叶婧衣天生绝脉,全靠几位哥哥星夜兼程延请多位神医才保住性命。现在十几岁的她,还是需要盛长风隔月施针一次,才能勉强活着。也就是藏剑山庄家大业大,经得起给她治病的巨资消耗,换成寻常人家,早放弃了。

因着叶婧衣之事,盛长风也很少离开藏剑山庄太远去看诊,所以,这次他听见叶英的话十分意外。

“大庄主竟想让老夫去南屏山,为新上任的浩气盟盟主谢渊诊治?”

盛长风坐在厅堂上首,放下茶盏,这下明白叶英为何让侍女都出去、室内只留他二人,但还是略有疑惑,“先不说老夫愿不愿意掺和他们阵营中事,可还有二十多天,就又要为大小姐施针了。若谢盟主那边情况缓和不了,这边恐怕赶不上。”

“小妹病情耽搁不得,然而谢盟主的情况的确也不太好。”叶英闭着眼睛,轻轻点头,“何况,我已应承他人请您去南屏山之事,您会在南屏山留五天。所以,就劳烦盛大夫走一趟了,我们藏剑山庄已经将您的行李都准备妥当,也将派剑侍全程护送,五日到期后,会将您准时接走,二十日内必能往返。”

盛长风低头,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再接话,算默认同意。

叶英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多,盛长风一听便知,此事自己只有听藏剑的安排才行,否则……说不定会有祸事。

首先,可以断定的绳结藏

盛长风每日给谢渊施针的位置都不同,先是背部、再到胸膛、腰腹,终于,在红尘心

王遗风是在盛长风走了十日后再次来到落雁峰的。

同样是如此的月夜,他飘然越过墙头,进了谢渊的院子的竹林阴影里,还没迈开脚步,就猝然被一柄长枪拦住去路,将他卡在了院墙和长枪之间。

王遗风转头,看向手握那杆长枪的人,对他含着笑说:“看来,你身体是大好了。”

这大半夜的,谢渊竟是穿得整整齐齐,一点疲态也无,仿佛知道他今夜要来似的,早有准备。

王遗风并不奇怪这一点——他能随时掌握浩气盟的动向,是烟的功劳,而谢渊麾下自然也有如此之人,将自己的行踪一一报给他。

作为浩气盟的首领,谢渊要是没有什么真本事,也没有能收服人心的个人魅力,也是坐不了这个位置的。

谢渊也没真心要拦住他,王遗风轻巧推开长枪,他便将幽蓝色的长枪立在身边,对王遗风一拱手:“多谢。”

谢什么,为什么谢,他并没有说出来,但两人自然是心下明了未尽之言是什么,默契地彼此揭过这一点不谈。

谢渊又道:“你怎么来了?”

他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王遗风要装聋作哑,当然也顺着他的话答。

“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你好没好,免得下次阵营对战,你们浩气盟净是些无趣之人在前线,行兵布阵也没有你的水平高,反而惹我不快。”王遗风说,“既见你已无恙,那我便走了。”

他说归说,脚下却生了根似的,没有迈出一步;而谢渊也笃定他不会走一样,没有挽留、更没有送别,而是揽着长枪,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皎洁的月下,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谢渊没忍住,终于眼睛弯了弯。

王遗风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自己被他“算计”得明明白白,拿捏住寸关尺脉,但也只能无奈一笑,道:“谢渊啊谢渊,你的胆子是跟着年纪长进了,连我的笑话都敢看。”

“有何不敢看的。”谢渊正色道,“何况,向来都是你看我的笑话,笑我乡里巴人、行伍粗人,我能难得看你窘迫一次,何乐不为?”

几句往昔旧事的提起,让两人之间的冰层融化了许多,于这被世人附会上的身份和期望中,依稀看出一点当年异海白衣客、洛阳少年郎的影子。

王遗风:“但是谢渊,我真的该走了。”

谢渊:“你若是有万分紧急的事情,那断然今夜不会来我落雁峰。”

王遗风将手上冰雪似的长笛转了一圈:“谢渊,你是要留我?”

谢渊:“我可没说这话。留还是不留,全看王公子自己的想法。”

他轻巧把这个难解的问题抛回给王遗风,仍旧眼睛弯弯的,带着一点极其微小、但又存在着的笑意看他。

那是王遗风很久没有见过的笑容,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也是最无瑕的澄明之心。他曾经拥有过这样的一颗心,也拥有过这颗心的主人,但那些旧事,在那轮血色的满月降临之后,再也寻不到折回的路。

于这样一个久违的笑容中,王遗风恍惚想起,就算是到了如此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似乎也从来没有和谢渊说过……说过自己不再喜欢他了。

因为他们之间并非再无那些感情,而是不能再有除了仇恨、对立之外的一切感情。他们是靠对彼此的了解、对彼此的杀招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没有王遗风带领的恶人谷,谢渊不会成为浩气盟盟主,而没有对谢渊的了解,王遗风也断然无法迅速制定反击策略、笼络人心。

他们从来都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在年少依偎时是如此,在战场浴血时亦是如此。

而谢渊呢?谢渊还喜不喜欢他呢?

王遗风不知道,但他知道另一件事。

他见过昆仑雪原白茫茫一片中唯一的一点红,一滴在三生路上回头就能看到的唯一的血色。那红那血不知道在雪里冰里留了多久,猜不出在执着些什么,或许只是在等一个回头,一句诀别罢?

而王遗风终究没有回头。

今夜,那无垠的雪原又回来了,王遗风手上冰雪剔透的笛子便是昆仑山外寒冰的缩影,那刺骨的寒冷从手掌传回心里,而它在问他——

曾经,你没有回头;现在,你要驻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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