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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与海(无CP非常短的散文)

 

“他不像你这么健康,他病得很重。”

约翰心里想,其实我也没有多健康,但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转变立场成为倾听者了,结果这句之后,卡辛又没了动静,约翰憋得难受,不知是不是应该最好转移下话题,于是试探性地开了口:

“……那些机器人都说你可怕极了,但我感觉,你一点也不吓人啊?”

“看到的和亲身经历的,能一样吗?”

“呃……好像有点道理。”约翰不置可否,毕竟这短暂的时间里,身旁的仿生人几乎全程都是静止状态,而荒原上那白色死神的跃动之影,他可是久仰大名,只可惜,或者说幸运的是,现在也没法当场看到。

恐怕就是在战斗中受的伤吧,约翰想道。人类对痛觉的感受仿佛有短暂的延迟,自己被枯死的荆棘刺穿脚掌的那次,隔了几秒钟才终于觉得痛彻心扉,这高级机器人怎么也会有痛觉呢,算是一种防卫机制吗?为什么延迟仿佛比人类还要长得多?

“我什么都无法带去,只有无尽的争斗和死亡。”

卡辛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温度和起伏,仿佛洞外静谧飘落的雪。约翰闻言,却只是摇摇头:“那可说不准。”

卡辛转过头看着他。

“至少我敢保证,你说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因你而死的。”

卡辛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微微睁大了。

约翰向身旁瞟了一眼,冷不防被这张惊愕的脸吓了一跳,连忙把视线移开,清了清嗓继续说道:

“你又不是坏人,从你第一次开口我就一清二楚了。那帮野盗机器人动手之前可不会管对方是什么物种。”

短暂的沉默。

“……人类,真的很奇怪。”

约翰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许释然,他又有了些许得意的感觉,说道:

“我姑且当你是夸我了。”

“雪停了。”卡辛忽然说。

约翰扭头看向洞外,发现天确实已然完全放晴,雪花也不再纷纷扬扬。为了不浪费资源,他赶紧关掉了燃气灯。看样子是时候继续踏上旅途了。

天气好了,约翰的心情仿佛也变好了,他好整以暇地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进背包,走到洞口前,望着外面白而亮的天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一场春雪过后,天空的蓝色格外纯净,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行将凋零的末世。

卡辛也走了出来,站在雪地上的他那周身的白色甚至比雪本身还要刺眼。

约翰眯缝着眼看他,视野里身形颀长的青年望着远方,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走了,你保重。”

约翰迈开步子,很快就走到了卡辛前方,他夸张地挥动胳膊,好像为了确保身后的仿生人能看到似的。

“下次打架别那么拼啦,毕竟你们机器人没法吃止疼药啊!”

声音随着渐远的步伐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那个高壮的背影也越来越渺小。

卡辛默默望着离去的人类消失在视野中,轻阖眼帘,转身迈步朝着反方向走去,白色身影融入了白茫茫的天地间。

——end——

*注:参照原作动画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冒火的跟个大个金属底座蜡烛似的照明熏人用的神奇物件

ilsion

卡辛走出院门的时候,天光正逐渐黯淡,斑驳的云层遮住了太阳。

弗兰达又跑不见了,虽然一般过一段时间它就会自己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范围内,但在很真诚地为它担心的苹果的强烈要求下,卡辛还是和往常一样,身负尽快找到弗兰达的任务离开了家。

临走前他和坐在屋里埋头研究的欧吉打了声招呼,后者的回应仅仅是一声毫无感情色彩的“嗯”,卡辛对此也已颇为习惯了。当他穿过花圃时,还未被阴云遮蔽的阳光正洒落在琉兹身上,让后者微微眯起了眼。

“又去找弗兰达吗?”琉兹坐在花架旁的长椅上,双手自然置于膝上,十指修长而苍白。她的声音有些虚弱无力,在卡辛听来仿佛自邈远处传入听觉系统里,带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嗯。要是累了就回屋休息吧,看样子待会要下雨,别淋着了。”卡辛短暂地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看琉兹。她正沐浴在阳光中眯缝着眼看着院子里那些开得灿烂的花,脸上是满足的幸福与困倦的疲惫交织的神色。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碧色的眼眸里蕴着丝丝笑意。

没来由地,卡辛忽然觉得心痛。机器人也会有心吗?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这种感觉,一种让他很难受但又无法言说的感觉,如果这就是心痛的话。

琉兹的状态并不好,他们都明白这个事实,但是又很默契地从不在日常生活中挑明这一点,仿佛是为了维持住这脆弱如泡沫且来之不易的幸福一样。卡辛看得出她由内及外的颓败,即便满足的喜悦让她眼中常含光彩,但毁灭的脚步一直在迫近,从未停歇。

如果生命能存续下去,如果没有“毁灭”,是不是这种幸福就永远不会失去呢?

“路上小心。”琉兹轻声说道,她没有留意到卡辛那略显悲戚的神色,仍在专注地看着花。卡辛走出院门,至少现在她确实很快乐,他自我安慰般地想。并不是很浓重的乌云开始遮蔽太阳,天光黯淡了下来。

寻找弗兰达的结果其实是固定的,像它这样聪明而强大的造物从不会真正跑丢,但是寻找的过程往往充满变数。譬如现在,卡辛忽然发现自己正走进一片浓雾之中。

即便天色算不上晴朗,但直到方才原野上都毫无起雾的迹象,这片氤氲的雾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等到卡辛惊觉四周景象有变时,能见度已经低得只能看见前方几米了。

“这是……”倍感疑惑的卡辛一时间怀疑是不是自己方才心绪纷乱,才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化,但无论如何,这场雾来得实在是太蹊跷了。本就荒芜的世界很快沉入一团均等的灰色之中,清冷寂寥的气息更甚,乃至多了一分阴森。四周的空气变得凛冽而沉滞,时不时有类似于金属敲击的朦胧杂音从远方传来,比纯粹的寂静更让人压抑。

但卡辛的神色很快平静下来,停顿片刻的脚步也再度向前。这个世界在经历“毁灭”洗礼后,气候变化本就难以捉摸,也早已失去分明的四季,类似于头天烈日当空、翌日雪花纷飞的现象屡见不鲜,平原骤起迷雾似乎也并不十分特别。蓝瞳的仿生人继续在浓雾中按照直觉的既定方向走着,只是对周围的警戒程度比刚才略高了一些,视线不着痕迹地游移在空气中。原本湛蓝的眸色在雾气后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泛着幽深的蓝紫色。

行进片刻后,卡辛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他要寻找的目标——如此缓慢而无规律的脚步声,必然不会属于精力旺盛且颇有灵性的弗兰达。

这脚步声迟缓而紊乱,时轻时重,仿佛不是走在坚实的地表,而是于泥泞中艰难跋涉一样,带着种拖行般的令人不适的摩擦声。卡辛放缓脚步,略一踌躇过后,选择向着脚步传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随着双方的相向而行,那诡异的响动也越来越近了。终于,声音的来源进入了卡辛的能见范围之内,那似乎是一个机器人。

这个男性型机器人也看到了卡辛。他的身躯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奇怪地倾斜着,左腿僵硬而蜷曲,完全没办法伸直,连带着脚底也以不合常理的角度朝向一边而不是接触地面,于是他只能拖着这条废腿一瘸一拐地走着,这恐怕就是那诡异的脚步声与拖行声的原因。他走得缓慢而艰难,然而,当卡辛进入他的视线之后,他忽然像是从不知哪里获得了十足的动力源一般,几乎是用单腿跳着冲向了卡辛,然后一个趔趄倒在了卡辛面前。

没有给卡辛任何反应时间,这个男人在卡辛脚下抬起头,冲着卡辛喊道:

“杀了我吧!!”

就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卡辛才真正看出来了,他并不是机器人,而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类。

只是,他的样子实在太过凄惨,几乎与那些饱受“毁灭”侵蚀的仿生型机器人没有什么两样,才让卡辛一开始判断错误。肮脏陈旧的破衣服没法遮蔽他的躯体,裸露出的皮肤上那些大块的脱落痕迹并不是机器人的锈蚀,而是溃烂的病灶,成片的伤口难以愈合,露着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的肉,以至于青绿色的静脉都隐约可见。一股腐臭味随着他的到来弥散在周围的雾气里,让空气变得更加浊重了。

卡辛愣在当场,下意识地想把倒在地上的对方扶起来,然而,男人用颤抖的手猛地抓住卡辛伸过来的臂膊,嘴里还是重复着那句话:

“杀了我吧!!”

卡辛面露惊诧之色,单膝跪地俯下身去,让自己的视线与男人齐平。对方还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但力道并不大,他也确实感觉不到任何的攻击意图,因而并没有制止对方的动作。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卡辛不禁开口问道,即便患病男子喊出的那四个字相当直接而迫切,他也并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盯着面前的卡辛,卡辛也盯着他。仿生人忽然觉得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对方的脸,那些五官在雾气中模糊不清,无法勾勒出具体的面貌,但是男人说出的话却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

“我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痛苦了,已经到极限了!求求你,帮帮我吧,杀了我,让我解脱!我好去下面陪她!”

“你、你生病了是吗……?她又是……?”卡辛有些费力地开口说道,他感觉自己此刻的意识就像眼前男人的面目一样也在渐渐模糊,不知是不是这片迷雾的原因。

男人的身体在颤抖,他的声线也在颤抖,但不似一开始那样激动而尖利:“你是机器人?你是机器人对吧!?”

卡辛只得点了点头。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释然:“你没有生锈,而且也不会染病……我的妻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她先染上了这种病,死亡不知何时会降临,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却在与日俱增……她不想忍受这无意义的折磨,所以就让我、就让我……”他突然顿住了,头越垂越低,没有再说下去。卡辛听得出他话语间的哭腔,但看不清他眼中涌出的泪水。

男人抽噎着,而卡辛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片刻后,男人终于抬起头,缓慢地说道:“我的妻子央求我亲手杀了她……她渴望解脱……”

听到这句话,卡辛只觉得自己模糊朦胧的意识中突然闯入一种明晰到不可忽视的感受,他回想起曾经的那个雨夜,他和琉兹站在开遍花朵的原野上,她的泪水合着雨水一起流下,她只希望他能结束她的痛苦。

卡辛眉目低垂,彼时的悲伤似乎又在缠绕着他。如果是想从痛苦中获得解脱,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是,他们终究走到了现在,但这荒废的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拥有哪怕片刻的幸福。

沉默了十几秒后,卡辛才轻声问道:“那么,你……?”

男人的声音除了悲凉绝望之外,仿佛又多了分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冷彻:“我原本实在不忍心,但我更不忍心看她继续受苦……所以,当她睡着之后,我亲手掐死了她。”

男人抓着卡辛手腕的双手力道忽然加重,仿佛他现在掐着的正是当初她妻子脆弱的脖颈:“她安详地停止了呼吸,当她死后,我才发觉她的神色终于平静下来,就像是愿望得以实现一样。”

尽管手腕被男人攥得生疼,卡辛却无暇顾及:“……对不起,我没有资格对这件事说什么,如果‘毁灭’是这一切的源头,那么我——”

男人却打断了他:“可我送走了妻子,却没有人能送走我……!”他的声音再度急切起来,“现在我也染上了这种病。这片荒野上什么都没有,想找棵树吊死都做不到……我只求速死,一刻都不想再熬下去了!……”

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在不知从哪里来的爆发力之下,男人突然猛地直起身子,将那张隐隐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模糊面目凑近卡辛的脸,声嘶力竭地说: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杀人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求求你,就当是做好事了……!”

卡辛睁大双眼,极力想要看清对方的表情,但那雾气好似更浓重了,让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他无力地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或是拒绝,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觉得自己做不到,无法满足这种要求,即便确实曾有无数生命消逝在他手上,现如今的他也不能轻忽死亡的重量。但是遵从对方的意愿让他永远摆脱痛苦,谁又能说一定是件坏事呢?

看到卡辛近乎于毫无反应,男人渐渐被巨大的绝望包裹,他松开双手,一把推开卡辛,喑哑而悲痛的声线倾泻而出:“无动于衷的冷漠之人啊!连一点举手之劳都不愿施舍,我注定要在难捱的痛苦折磨中活活死去吗!”

被推开的卡辛身体不自然地向后倒去,歪歪斜斜地摔在地上。顷刻间天地倒转,卡辛只觉得对方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从未停歇,但是声音越来越邈远,直到任何清晰的词汇都分辨不出的那一刻,他便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中的卡辛突然感到手臂传来熟悉的剧痛。

他缓缓睁开双眼,视野中是一片被云层遮蔽的天空。那诡异的迷雾不知何时已完全消散。

“弗兰达,别咬了,我醒了。”

不用看都知道是弗兰达在咬胳膊。卡辛眨了眨眼,从地上坐起身,却赫然发现蓝色机械犬身边还有一个人在守着他。

是琉兹。

她正跪坐在他身旁,面带温和又有些担心的笑容,静静地凝视着他。

卡辛一时间愣住了,在愕然了几秒钟后,他欺身上前,伸展开双臂,将琉兹结结实实地拥入怀中。

这下子轮到琉兹愣住了,但很快地,她露出会心微笑,也用纤长的臂膀轻轻环住了恋人的身躯。

“我……我好像做了个噩梦。”卡辛把脑袋埋在琉兹颈窝间,对方樱色的发梢蹭在脸颊上,传来微痒的触感,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真实。“总之,你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琉兹轻轻拍了拍卡辛挺直的后背:“这句话我还想说呢……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弗兰达在一旁不满地哼了一声,又歪了歪头,仿佛在表达:有我在,这个人能出什么事。

两个人手拉着手双双站起身来。琉兹看了一眼天空,露出惊喜的神色:“快看!乌云散去了,又是大晴天。”

卡辛也将视线投向遥远的天际,点了点头:“嗯,但是天气会不会再发生变化也不好说,趁着现在天好了,赶快回家吧。”

现下手中握住的幸福是如此真切,让卡辛不禁怀疑,方才的那片迷雾,还有迷雾中遇到的那个男人,究竟是真是幻?

然而,他终究决定抛开这些,就像他自己说的,只当这是一场突发的噩梦,眼下有更值得珍视和把握的东西。和琉兹手拉着手走在回家路上,身后还跟着得意洋洋的弗兰达,充盈的喜悦又回到了他心间。

二人一狗的身影渐行渐远,而就在他们离开的那个地方,有一列不对称的脚印,歪歪斜斜、一深一浅地朝着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方向延伸开去,最终隐没在荒野之上。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太能接受自己会死的事实。

“死”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似乎从一开始就未曾写入我们的中枢数据中。

“机器人”和“死亡”,原本就是两个不相关的东西,至少我的电子脑是这样认为的,我身边的同伴们也是一样。

我们之中的绝大部分只是工业用机器人的低端型号,与那些有着接近人类的精致外表的仿生机器人不同,粗砺而冷硬的外观沿袭自旧世代的环境改善用机器人,每一台都像是行走的巨大铁块。

但是,曾经的我们至少是严密而坚固的,而现在,或多或少的锈蚀遍布我们的钢铁身躯,剥落的防锈涂层使原本完整的色彩分布变得零散而丑陋,那些时不时掉落的东西——或许是连接部件的螺丝钉,或许是再也亮不起来的指示灯——它们离开自己主人之后的一瞬间,还未落在荒芜的地表之前,就已可见的速度腐朽崩毁了,化作微尘,消散在呼啸的风中,再也不见,就像根本未曾存在过一般。

这种状况刚开始出现的时候,我们不觉有异,零件老化对低端型号本身就是很常见的事,更换零件,整顿状态,我们就可以再次执行被写好的程序,继续心甘情愿地被压榨剩余价值。然而,事情的演进远超我们程序推算的速度,别说更换零件了,就连这个世界本身,都在不可逆地腐朽着。高楼大厦相继倾颓,工厂停止运转,再也没有新的机器人被制造出来。埋葬过人类文明的荒漠疯狂扩张,最终也吞噬了我们安度罗机器人的基地。

也是从这个时候,我们才慢慢了解到“死亡”这个概念,一个曾经只会与有生命的物体联系起来的词汇。人类的衰老死亡是身体各器官再也不能运转,这与我们的零件丧失效能似乎确实没太大分别。

但是现在,却轮到我们直面死亡了。

原本有一个更为精确且适合我们的词汇,叫做“报废”。

然而自从布莱金·伯斯大人成为世界的支配者之后,机器人的存在都成为了永续,低端型号也不例外。直到现在,死亡降临到世间万物之上。

就连布莱金·伯斯大人自己都消失了踪迹,庞大的机器人帝国便也像被死亡侵蚀一般,成为一盘散沙。

我们就是从废弃的工厂中流落至这片荒野的一群机器人。

我用不甚明晰的视觉感受器盯着自己已经断裂的上肢看了片刻,仍然不太能接受自己会死的事实。

这也是我们选择成为野盗的原因,我们都不太能接受这一切,所以宁可去抢夺其他苟延残喘的机器人的零件,来尽可能延长自己的“寿命”,即便这种方法收效甚微,我们也不愿就此放弃。

大概这种求生欲望也是一开始就写进我们程序里的?我不知道。

这种日子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好几个同伴终究抵抗不了锈蚀的趋势,彻底崩毁了,前路愈加渺茫,或许对我们来说,本就不存在前路。

直到前几天,一条奇诡无比的传言从不知何处传到了我们这里。

令世界毁灭的元凶回来了。

那个以当时最先进技术研发出来的规格外型号的仿生人,也是屹立于军团战士顶点的男人,刺杀露娜任务的实际执行者。

卡辛。

“名为月亮的太阳”——露娜,在那个传说中能治愈一切、拥有如月光般皎洁容颜的少女死后,世界就开始走向不可遏止的毁灭之途。

亲手杀死露娜的卡辛难辞其咎,然而,这个实行者跟策划这起刺杀事件的始作俑者布莱金·伯斯大人一样,数百年间都难觅踪影。

直到现在,传言甚嚣尘上,世界的毁灭者现身了,更有一种奇怪的说法,据说只要吃了他,就能获得永久的生命。

这种事情如同“死亡”这一概念一样,也不是我所能轻易理解的。

世界既已如此,他再次现身又能如何?时至今日,再老旧的电子脑都能察觉到这个过程已然是不可逆的。

而且我们也不存在“吃”这一行为,单凭吞噬除了原材高级,本质成分与我们并无二致的同类就能延命,听起来就荒诞无稽。

或许这种说法,只是那些千方百计想让他死的机器人搞出来的谎言,好让他最快地成为被群起而攻的目标。

令世界毁灭的元凶自然也是把所有机器人推向死亡深渊的罪魁祸首,恨他的同类恐怕大有人在。

虽然对于我们这些低端型号来说,仇恨是多余的情绪,是一开始就设定为不会产生的。

我们只想活下去,我只想活下去。

所以即便这种传言听起来再无稽再可笑,但万事皆休的现在,又有什么是不值得一试的呢?

于是现在,当下,我们站在这里,一片一如既往的荒野,裸露的地表和岩石以及斑驳的我们,铅灰色的天空,一切都是暗沉的。

除了他。那片突兀且刺目的白色,忽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旷野之上。

他就在那里,卡辛。

我们之中其实并没有人真正见过他,虽然他的名号早在机器人还是繁盛世界的支配者的年代就已经无人不知了。原本以其他目的研制出的新型号,最终却被改造为杀戮兵器,战无不胜,令人闻风丧胆。

然而当他出现在这里时,我们几乎第一时间就认定了,他不会是别人,就是卡辛。

基本与人类并无二致的高级仿生人的外表,肢体的比例精确而完美,站姿有着战斗型号特有的过分稳定,正是安度罗帝国最高科技的结晶。

最可怕的的是,那纯白的身躯是全新的,没有一丝一毫被毁灭侵蚀的痕迹。

看着他独自站在荒野的猎猎风中,仿佛自亘古以来就一直在那里一般,那张于玩赏型机器人标准来说都过于精致的脸上,一双海蓝色的眼瞳中满是空洞迷茫,我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相信了那个荒诞的传言。

“杀了卡辛!!——”

我的同伴中忽然有一人高喊道。

是啊,为什么世界的罪人自己反倒不受其罪呢?那么,我们又有资格成为他的审判者吗?

无论如何,我想活。

风在呼号,卷起地上的沙砾,敲打在我们破败的铁皮身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们几乎同时向卡辛一拥而上,扬起了荒野上的尘埃,与沙砾一道,被强劲的风裹挟而走。

最后那一刹那,我看到那双深蓝色的眼迸发出不祥的白光。

尘埃已落地,而风不止。

我们终究没能亲身验证传言的真假。

顶点的杀戮兵器名不虚传,纤细的肢体中蕴藏的是可怕而凶狂的力量,我们毫无办法,只能任由被这种至高力量撕碎击溃,一边在无尽的恐惧中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一边提前迎接早已注定的结局。简直就像直扑火焰的飞蛾一样,无论是否知晓结果,都执着前赴。

真是可笑,本不属于我们这些机器人的情绪,反而在此时此刻一股脑地倾泻而出了。

我的视觉感受器越来越不清楚了,下肢也开始断裂。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太能接受自己会死的事实。

这该死的程序,要是这些代码也能像外在的躯体一样一段段一行行崩溃消失就好了,没了清醒的思维,是否也就不必直面痛苦?

卡辛再次消失了,当白光消却,他眼中的痛苦覆盖了迷茫。

负罪者也会痛苦挣扎吗?我不懂,也不想去懂了。

虽然处理速率严重下降,但我的中枢数据说不定跟代码一样牢固,后世若是还有新的支配世界之物出现,能发现我的这些记忆数据,想想倒也不坏。

最后的最后,我竟也能生出这微渺的希望,看来是电子脑也快撑不住了,开始运算出奇怪的东西。

我们终究只是这世界的尘埃,好像自古就存在,却又无法清楚地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而这微尘,也终将消散。

——end——

花的语言

“琉兹!快看快看!”苹果将小胖手中捧着的一朵小花举到琉兹眼前。

“这是…”琉兹盯着那朵花,那是一朵有着五枚花瓣的浅蓝色小花,中央一圈淡黄色的花芯,十分娇嫩可爱。

苹果笑得很开心,自从来到这里,她似乎每天都这么开心:“好漂亮的小蓝花!苹果第一次见到这种花,想让琉兹和卡辛也看看!”

坐在琉兹身旁的卡辛微微探出头来,显出好奇的神色:“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之前那个悬崖边上的平地哦!啊!也要拿给欧吉看!”苹果飞快地指了指方位,然后便趁着兴奋劲儿蹦跶着跑回屋找欧吉了,留下琉兹和卡辛面面相觑。

“蓝色的花好像不多见,确实挺好看的。”琉兹说道。

卡辛说:“要不要去看看?”随即站起身,向琉兹伸出一只手。

“好啊!走着。”琉兹握住卡辛的手,不假思索地答道,眼里闪烁的光彩跟苹果没有多大区别。

二人来到悬崖附近一块平坦的青草地,赫然发现这里开出了数丛浅蓝色小花。

琉兹蹲下去小心仔细地看着这些花,卡辛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花和看花的她。

“前几天也跟苹果一起来过这里,但那时还没开花呢。”琉兹伸出细白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翠绿的花叶说道。

卡辛俯下身去:“可能之前还没到时候吧。”

“还是苹果眼尖心细,总能发现好看的花花草草。”

琉兹微笑着说,连眼里都带着笑意。看着这些自然中美好的生灵似乎总能让人的心情也不自觉地变好,暂时忘却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生机勃勃的事实。

“哎,这有一朵掉下来了,好可惜。”琉兹轻声说,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了那朵掉落在翠绿叶片上的花朵,站起身来。

琉兹看了看手里的花,又转过脸看了看一旁的卡辛,好像突然有了主意。

她把小小的花朵插进卡辛过于茂密蓬松的发间,在厚重的深褐色衬托下,那抹浅蓝显得更为艳丽了。

“嗯?”

琉兹盯着他那张不明所以的脸,捂着嘴笑出了声:“噗,跟你还挺相称的。”

看到她笑出来,卡辛的嘴角也自然而然地勾起轻浅的角度,眉眼里也多了几分温柔:“只要你觉得合适就行。”

这双海蓝色的眼睛和这微笑仿佛都带有某种魔力,有那么一瞬间,琉兹觉得自己呼吸都快停滞了,差点当场宕机。

这人根本对自己的美没有一丝一毫的自觉啊…可恶……

琉兹在心中默默吐槽道,生硬而又暗自欣喜地移开了视线,望向澄澈的天空。

“这花的颜色,跟远处的天空蓝色挺相近的。”琉兹微眯着眼说道。

“只可惜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回去问欧吉就知道了,他懂得多。”

卡辛俯下身去,也开始认真地看花:“苹果这么喜欢这花,不如…挖一棵回去种吧?”

“行啊,等我回去拿花盆和铲子过来。”

琉兹说完顺势就要走,却被卡辛拦下了。

“慢着,不急。”

“怎么了?”

琉兹转过身,赫然发现卡辛手上多出一个又白又圆又支棱的东西。

是他的头盔。

琉兹盯着这个仿佛熟悉又陌生的东西,沉默了数秒。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吧。”

“你平时到底把这东西藏在哪里啊。”

“……你只要知道,不是从奇怪的地方掏出来的就行。”

琉兹露出一副“真是服了你了”的神态,接着说道:“所以,你该不会是想用这个把花带回去吧。”

“正有此意,省得你多跑一趟。”卡辛神色无比平静地说。

琉兹愣了一下:“这不就弄脏了吗?”

“没事,剩下的土倒出来就好了,它的自洁功能跟我本人一样强。”

琉兹再次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即便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会难免好奇,你究竟是什么……”琉兹无奈地笑着说道,同时“噌”的一声亮出了左手的袖剑。

“既然你都奉献出头盔了,刨土的活计就交给我吧。”

几分钟过后,琉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捧土洒在已经移到头盔中的花叶下方,轻轻拍实。现在,清雅的绿叶蓝花绽放在外形完全不近人情的金属头盔中,看起来有种奇诡的美感。

琉兹吹掉了剑刃上沾着的土,将袖剑又收了回去。

“不得不说这活还真不太好干,欧吉天天照料屋里屋外那些花实属不易。”琉兹呼出一口气,要避免锋利的剑刃伤到植株本体,确实费了番力气。

“是啊,感觉苹果和我们都是坐享其成的。”

“只要能让苹果开心就好,这下子咱俩也终于算出了份力了。”

卡辛一手缓缓端起变得沉甸甸的头盔,自嘲般地说道:“不过,比起戴着这东西战斗,我宁可它一直发挥现在这种作用。”另一只手再次自然而然地牵住了琉兹的手。

“回去吧。”

“嗯。”

还未走到家门前,远远就看见欧吉和苹果在花圃里,而欧吉也发现了他们。

卡辛跟琉兹停下脚步,和欧吉对面而立。

“…你为什么要把勿忘我戴头上。”欧吉的声线一如既往地低沉沙哑。

卡辛恍然道:“原来叫勿忘我吗?真是特别的名字。”

欧吉冷哼一声,从卡辛手中接过头盔:“我去移到花盆里。”然后便返身走回屋里,苹果立马蹦蹦跳跳地跟了过去。

琉兹好似松了一口气:“哈……你跟欧吉对话的时候,气氛总是很微妙…”

卡辛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有吗?”

琉兹无奈地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你是完全没感觉还是不在意……”

卡辛笑着说:“没什么,大家现在都在一起了,好好相处就是。”

琉兹点点头:“这倒是。话说回来,原来这种花就是勿忘我啊。”

“你知道?”

“嗯,我只是知道有这种花,但之前并没有真正见过。”琉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中搜寻着什么:“你知道‘花语’这回事吗?”

卡辛面露难色:“你也知道的,我除了战斗,别的事一概不会。”

琉兹在内心吐槽道,你明明还极其擅长散发个人魅力,表面上不动声色接着说道:“花语,顾名思义就是花的语言,每一种花都有它所代表的含义。”

“那么,勿忘我的花语是?”

“好像是,永恒的爱和回忆。”

卡辛闻言眼帘低垂,不再说话,然后把还插在发间的那朵勿忘我轻轻拿了下来,转手插在了琉兹头上。

“诶?”

“我戴过了,你也戴过了,这样一来,花的语言应该就能传达到了吧。”

琉兹愣了愣,又一次捂着嘴笑出了声,但这一次,她很快敛去笑容,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眸,缓缓说道:

“嗯,一定能传达到的。”

即便生命终将消逝,在有限的时光里,我也会一直陪伴你。

爱与回忆,也必将永恒。

——end——

-bon-

秘书舰声望将一丛新鲜的切花换到花瓶里,放在提督办公桌上:“指挥官,这次的花搭配得怎么样?”

卡辛从文书资料上抬起头看了一眼,不经意间愣住了。

声望看看他又看看花,有些疑惑:“指挥官…?是不是这花有问题?”

卡辛摇摇头:“没什么,花很好,辛苦你了。只是看见勿忘我,想起来一些事。”

声望微笑着点点头:“勿忘我作为点缀确实很好看,单独拿出来可能就有些不起眼了。”

卡辛注视着缤纷鲜艳的花朵,勿忘我在一众更为出挑的鲜花之中,温和而毫无攻击性,但他的视线一直未曾动摇:“我在想,以后或许可以在办公室里养点盆栽什么的。”

“那样也不错,切花好看但是不长久。指挥官想种点什么花草呢?”

“那就,勿忘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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