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八章
碎裂的表情只维持一瞬,散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再度换上嘲弄的面具:“据我所知双星教全派具灭,你确定你妹妹还活着?”
面对相当冒犯的言语,空并不生气:“我妹妹当然活着。”
“这么肯定?”
“嗯,”空摸向心口,眉目柔软,“我们是双生子,她不在了我一定会感知到的。”
散兵冷笑:“哦,倒没见过别家有这种事。”
空摇头:“不一样的,我们兄妹……我说不好那种感觉,就像有骨肉将我们相连,若断骨碎肉,一定会痛彻心扉。”
散兵放下唇角,眼神冰冷。
“呵呵,一辈子都割舍不掉的亲缘,空少侠你真是可怜。”
明明是讥讽的语气,自他口中说出后,却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意味。
“或许在你看来是的吧,”空顺着他的话说,“可‘此心安处是吾乡’,我只剩下荧了,若找不到她,我今生都没有归途。”
提到妹妹,空也愿意和散兵多聊几句:“当年教中炼出一柄剑,但一直被放在禁地,爹娘从未将其示人。失事那天我贪玩,拉着荧去禁地偷看,荧帮我把风,我则入密室——”
空停顿一下,眼前似乎又出现当日情景:“但密室突然关闭,我被困在其中三天,米水未进,等我摸到机关出来后,整片山头已是一片火海。”
散兵沉默听着,手中转动的短刀慢慢停下来。
“大家都死了,爹娘、学徒、长工……连教众养的阿猫阿狗都没放过。”
“大火烧了多久,我不记得,只记得最后是与爹娘交好的伯伯闻讯赶来,将我领下山。”
“而废墟中唯一我能带走的东西,就是这把禁地中的无锋剑。”
空将剑身放在膝头,眼睫低垂下,金眸黯然。
“……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指望我的同情?”散兵道。
空摇头微笑:“就当打发漫漫长夜吧。”
他收好剑,下榻推开唯一的小窗,怒水奔涌,黑夜茫茫未有星,江水涛涛碎浮沫。
水腥气争先恐后挤入狭小房间,蜡烛挣扎扭曲。
沉默过后,散兵问他:“你如何确定渊宫就是凶手?那时的渊宫尚未在江湖露头。”
“后来我在金陵遇到一个人,”空回忆一下,答道,“金发蓝眼的男人,戴着半边面具,看起来很是孤僻。他和我说当年的事是渊宫做的,但具体真相如何,要我自己去决断。”
散兵笑他:“所以你又信了?”
“因为那时渊宫如天降邪魔,到处煽风点火,可是我总觉得,他们在刻意躲着我——就像在沐阳县遇到你时,也是他们人走楼空。”他收起手中的剑,抬头直视散兵,“这确实让我不得不相信那个男子的话。”
“……而且,荧失踪了,渊宫是我唯一能寻到她的线索。”
散兵也看向他双眸,无边昏暗中,空金色的瞳孔反射着一点跳动烛光,似流星于夜幕中划破长空。
他开口:“空,等这趟船到岸后,你就回中原吧。”
空惊讶:“不用我送你到五毒教吗?”
“不用了。”
“为什么?因为那些来杀我们的杀手吗?”
“不是来杀‘我们’,是‘我’,你只是他们顺手的目标,”散兵又露出那种轻狂的表情,“凭他们,还构不成威胁。”
“那到底为什么?”
“五仙教正值多事之秋,空,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回中原去。”散兵再次强调。
空隐隐有丝失落。
他似乎刚刚触到这个浑身都是刺的少年的一点柔软内在,还什么都未了解,便要成陌路。
但诚然,他与散兵确实非同路人,在此刻分道扬镳也是个好时机。
散兵道:“我答应的渊宫情报,现在就给你吧——你把灯拿近些。”
什么情报是不能直接张嘴说的?空疑惑,却还是擎灯靠近。
散兵撩开短褂,将手中把玩的短刃放火上烤了烤,反手一推、就捅进自己的肚子。
空一惊,忙按住他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散兵未发一语,额上沁出豆大汗珠,刀锋旋转,从皮肉下挖出一块紫黑的东西来,放到空手中。
空捧起这块滴着血、带着体温的石头,一时说不出话。
“怎么?不认识?”散兵从行李中翻出针线,熟练地缝合伤口,声音有些颤抖。
“这、这是……陨星?!你如何得到?!”
熟悉的能量自掌心传来,空捏着石头放在灯下仔细翻看。
不会错的,这东西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紫黑晶石隐隐透光,流转着令人不安的色泽,的确是当年的双星教圣物,只是不知为何碎成这样。
“渊宫偷来的,”散兵剪断线,用棉布擦血,“五仙教内派我去中原就是为了这个。”
他继续道:“多托……教内有人打探到渊宫当时在沐阳县取得一块陨星碎片,据说这东西能增功力百倍,于是我——”
空打断他,眉头紧锁:“你就把它缝在皮下?太冒险了!”
散兵摊手:“去渊宫偷东西已经是冒险了,不再冒这个险,如何能把它带出来。”
空道:“哦?如果不是我把你捞出来,陨星早就沾上你的骨灰被渊宫拿回去了。”
面对空的无情拆穿,散兵噎住。
他头一回被空将话堵回,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怔愣间眼睛像猫似的瞪大。
“怎么我说的不——”
空还要再说什么,却见散兵转身上床,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闭嘴!睡觉!”
“那我——”
“你去地上睡!”
脾气真是大,空边腹诽边拿衣物铺地。
地上空间小的可怜,说是地铺,其实他上半身靠在矮床边,才能将将伸直腿。
身后人呼吸安静,显然未睡,空没忍住挑起话头:“散兵,你把陨星给我,你回去如何交差?”
“就说渊宫看得严,没找到。”
“这理由好烂。”空扯扯嘴角,“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愿意将陨星送我。”
“不是本来就是双星教的东西么。”
空叹息:“也是,不知道渊宫找它做什么。”
散兵闻言翻身回头,问了句不相干的话:“空,如果你妹妹不想跟你回家呢?”
“不会的,”空神色温柔,语气笃定,“游子总要归乡,我和荧也不例外。”
“呵呵,那就祝你好运吧。”散兵又翻身回去了。
“散兵,你有兄弟姐妹吗?”
翌日,船至庆乌山,散兵在一个仅有两支竹筏的小渡口上岸。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说“有缘再会”毫无意义,空朝他抱拳,只做了简单的道别:“保重。”
散兵挥挥手,留下一道背影,斗笠上的纱帷随风飘荡,如轻烟幽魂,淹没在墨绿繁林中。
旅途中的分别总是令人怅然,空目送他孤寂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才转身钻回船。
船行至江心,八风忽停,水雾乍起。
此时甲板上空无一人,正在上面眺望青山的空察觉到气氛不对,右手不着痕迹地按在剑上。
果然,杀气四起,自浓雾中传来“咻咻”破空声,无数颗铁蒺藜从四面八方向他射出!
空身法迅捷,出鞘抖腕一气呵成,随着叮当的金属碰撞声,暗器全部落空,手中长剑嗡鸣不止。
“阁下何不现身一叙?”
空盈满内力,声音似水波一圈圈在浓雾中荡开。
无人回应。
瞥一眼地上的铁蒺藜,锋利尖端闪烁幽幽蓝光,显然是淬了剧毒,来人必是抱着置他于死地的目的。
但一波攻势后,四下静谧,连杀意都消失无踪。
这条船上连船夫在内一共十几人,如今却连半分动静都没有。雾气越来越浓,空谨慎地闪身进门,一看船舱内其余人都瘫倒在地,他连忙蹲下试试鼻息,长出口气——幸好只是晕过去罢了。
如今敌暗我明,船内又有许多无辜之人,空不敢在狭小逼仄的舱内战斗,于是又回到甲板上。
此时外面雾气已是伸手不见五指,浓雾隐隐泛黄,引起喉咙间一阵阵的痒意,空低咳数声,赶紧用衣袖掩住口鼻,不敢大意。
“呜呜——呜——”
空灵悠远的埙声响起,回音袅袅,透露着几分诡谲。
悉悉索索的细碎声音从船四面八方包围,空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只见无数毒虫从雾中向他爬来,个个长得膘肥体壮,空中还掉落数十只巴掌大的蜘蛛,拖着乌黑的丝往他脸上扑。
“唰——”
一道剑气挥下去,脚下几只蠕动的毒虫噗噗爆汁,汁水瞬时将甲板烫出个洞,冒出绿烟。
那烟带有强烈的酸味,他只是不小心吸了点,鼻窦立刻感到剧烈的腐蚀性疼痛。
脚下有毒虫,眼前是浓雾,这该如何是好?
空看向船帆,心中有了计策。
他施展轻功,玄衣飞展,如只鹞子翻上桅杆顶点,随后解下帆布,以身为轴,以布为旗,呼啦啦扯着抡起来。
内力灌注下,帆布也似铜铁,毒虫被吹得无处落脚,纷纷掉入江中。
空抡了好几回合,连周围雾都散了些,这才看清上空飘着三只丈余长的燕形黑影,尾端缀着几个瓶子,从中落下毒雾。
竟是载人风筝。
三名五毒教死士见雾笼被破,立时从风筝跳下来,手持双钩向空杀来。
没了毒雾束手束脚,空迎身而上,他且战且问:“我与贵教无冤无仇,缘何要取我性命?”
三名死士嘴巴比蚌壳还紧,进攻速度丝毫不减。
空猜这三人应是为了陨星碎片而来,只是不知他们如何知晓散兵将陨星给了他。他心念电转间,隐约感到散兵此时有危险。
他拿出陨星碎片,在三人面前晃了一圈:“想要这个?那就来试试!”说完,便将陨星抛向高空。
果然,三人目光紧随陨星而去,空抓住这一线机会,长剑瞬时刺穿一人胸膛,他踩过软倒下来的尸身头顶,飞身而起,抢在余下二人之前将碎片抓回手中。
抛了抛手中石头,空朝二人粲然微笑:“承让。”
见同伙身死,二人对视一眼,竟撩开鼓囊囊的上衣,露出腰间缠的炸药。
这是要同归于尽!
空神色凛然,想到船内晕倒的人,鼓足内力抓起帆布,跃上桅杆,想要引开战场,借力滑翔至对岸。
但杀手不给他机会,一人斩断桅杆,一人手持双刃撕开帆布,二人极力粘上来,将他困在重重刀影中。
“喝啊——”
眼看引信已经点燃,空大喝一声,手中无锋剑金芒灼眼,硬生生劈出道破绽!
腰身扭转,剑锋翩然,他斩断其中一人的引信,将人踢下江水,可另一人他实在无法顾及,只得就着下落的力道,凝力于腕,一剑将他挑上了天。
“嘭嘭嘭!”
半空中火光乍现,剧烈的爆炸中空只来得及翻身藏在货物下,他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船内龙骨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顷刻间,龙骨断折,这艘老旧客船终于不堪打击,碎成数段,如倒塌的积木般哗啦啦碎在江心。
空捞完最后一个乘客上岸,已近晌午。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拧干滴水的衣摆,朝地上躺的十几个尚在昏迷的船员乘客默默告声罪,转身朝散兵离开的方向追去。
夏季本就潮湿闷热,再加上一身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空已分不清是汗是水了
他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是如何做想的,理智告诉他不应再插手散兵的事,带着陨星碎片往五毒教走无异于自投罗网,且散兵也不一定需要自己的帮忙;就算帮了忙,自己可能也听不到一句好话……
这样想似乎有些怨怼的情绪?
总之,有千千万的理由不往这条路上走,但是、但是……
万一他有危险呢。
脚步已经跨越思绪,自己跟上来了。
四周草木葳蕤,顺着小路越往深处去,天色越加昏暗,直至庆乌山谷腹内,高大树荫竟连半分日光都不漏。
小路行至尽头,仍是茂盛林木,哪有半个人影?
空暗自着急,却有什么东西曳着蓝彩在上方飞过,他定睛一看,是只指头大小的寻踪蝶,正落在树干上呼扇翅膀。
——正是曾在散兵衣襟中见过的那种。
他立刻翻身上树,蝴蝶轻轻在他鼻尖碰了下,随后飞到另一棵树上。
就这样,空随着寻踪蝶在树间腾挪,一路来到山谷深处。
谷中流水潺潺,而他在大树上恰巧目睹了散兵被一行人扛在肩上带走。
……怎么办?
空望着散兵消失的方向,没有过多思考,足尖轻点,追了上去。
雾气朦朦间,他缀在几人身后许久,正在他觉得对方有意和自己兜圈子时,翻过一道断崖,眼前豁然开朗。
山谷中清泉环绕,繁花似锦,薄雾笼罩下,目之尽头是株参天巨树,根系如天河倒悬,五毒教的寨子依谷中峭壁拔地而起,众星拱月般环绕巨树。
眼看着那个罗刹人领着教众径直进了寨门,未免打草惊蛇,空攀着山石往高处去,看清散兵最后被带进远处一个高大寨子后,才落地思考如何进入。
直至入夜,空咽下行囊中被泡烂的干粮,坐在树上假寐一会后,似只鹰隼从山崖俯冲而下。
他艺高人胆大,在快要落地时双手薅住树干,翻身打挺后稳稳落在树上。
……唉,今天一天都像只猴子般在树上荡来荡去。
空闭目叹息后,沿着树梢悄悄往散兵的寨门靠近。
说来奇怪,五毒教这地方白天有雾笼罩,晚间反而清风拂面,月明星稀。
他选择下落的地方虽正对月亮,但恰巧被巨树几根根系遮下阴影,明暗交错间反而更有利身形隐蔽。
就在他躲过巡逻的教众,已经摸到寨子的木窗时,忽而小腿一痛。
只见树影婆娑间,一只红头蜈蚣正耀武扬威地挥动毒牙,空立刻感到下肢麻痹,眼冒金星,头一歪“噗通”倒地。
……不愧是毒虫老窝啊。
空愣愣地想,随后便彻底晕死过去。
头好晕。
后脑风池穴一鼓一鼓地疼。
空睁眼艰难,想用手揉揉,却牵起一串铁链当啷和水声。
“这是……哪……”
腰部以下冷到失去知觉,空嗫喏着,勉强睁开一条缝,却见浑浊水波晃荡。
“真稀奇,空少侠竟然光临我五仙教,难道是觉得自己麻烦不够多吗?”
头顶上方一道嘲弄的声音响起,尾音上扬,清脆而回声。
空抬眼望去,只见散兵高高站在他头顶的石壁上,抱臂俯视着自己。
“散……兵……?”
“是我,怎么,你连脑子都被蜈蚣蜇傻了?”
空摇摇头,手臂传来被铁索牵扯的痛楚,方才感觉清醒一些。
他环目而视,只见自己此刻身处一处低洼的水牢,四四方方似盒子的牢房由石头砌成,石壁上伸出数支铁链,牢牢将他绑在其中。
手臂被吊得时间有些长,肩膀处酸麻胀痛,下肢又泡在冰凉水中,像有小爬虫沿着经脉撕咬攀爬,可谓苦不堪言。
“我这是……”
“啧,要不说空少侠没事找事呢,你大半夜不睡觉来我五仙教鬼鬼祟祟想做什么?”
散兵依然抱臂而立,他换了一身更加繁复的行头,外衣上植物染料染就的花纹样式华美,衬得他脖子腰间佩戴的饰品愈加熠熠生辉。
空甫见他时,
“我有异议!”
散兵坐在祭师首席,面色冰冷,目光直直刺向要接过千巫权杖的少主。
“散兵祭师有何指教?”
五仙教少主布舒神情未变,但垂下的手指悄悄握紧,泄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呵呵,指教不敢当,”散兵朝他微微扯起嘴角,随后朝向还握着千巫权杖的大长老,“我只是想说,少主固然天资卓绝,但继任教主怕是为时过早。”
一旁即将卸任的大教主脾气烈,她指着散兵张口就骂,头上银鸟叮当作响:“我早知你跟那个多托雷一样不安好心!怎么,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大教主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少主武功境界不足,怕是……难以为我五仙教撑腰、抵御外敌啊。”
散兵从座位上走下来,从容不迫地与大教主对峙。
“我教需要抵御什么外敌?呵,最大的外敌不就是多托雷吗?”大教主冷笑道。
散兵眉眼弯弯,笑意却浮于表面:“此言差矣,多托雷在我教这么多年,钻研蛊毒一道不可谓不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大教主虽年迈但威严仍盛,她略显沙哑的声音响彻祭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做的什么勾当!拿教众和百姓试药试毒,如今还留你这个小祸害来扰乱继位大典!”
“所以我已将他驱逐了,连同他那些手下,”散兵摊手,无所谓道,“不过他的研药室确实留下不少成果,我会与在座诸位同享——当然,不是现在,是在我继任之后。”
大长老出声道:“你想做什么,散兵祭师?”
“我既当祭师首席之位,自然有资格对教主继任人选提出质疑,”散兵看向少主布舒,掷地有声,“我要求上圣树台!”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竟然要上圣树吗……”
“已经很多年没人去挑战教主之位了。”
“对呀,打我出生起就没见过……”
“看来散兵祭师对教主之位势在必得!”
……
无怪乎教众议论纷纷。五仙教有教规:若有人对继任者不满,可于继任大典上圣树台挑战,能者居之,但死生不论。不过,五仙教向来团结,外攻不破、内围不乱,继任教主一事从来是一代传一代,自立教二百年来,不服教主安排者屈指可数。
更遑论上圣树台挑战死生不论,没有几个人会对自己的命不在乎。
“肃静!”
大长老将千巫权杖跺地,洪亮声浪随之卷过在场众人,座下纷杂声音顿时偃旗息鼓。他做出请的姿势,指向圣树:“请散兵祭师与布舒上圣树台。”
“呵呵。”散兵鼻腔溢出两声轻笑,瞥了布舒一眼,极尽轻蔑。随后,他微蹲下身,足尖一点,几个起落便飞上了圣树。
这手身法明显是给少主和台下众人耀武扬威的,果然,自他展示轻功开始,刚刚安静的教众又开始窃窃私语:“散兵祭师真是好身手。”
“是啊,可我觉得布舒少主不会输……”
教众赞叹之余,不禁为布舒担忧:“那可说不准!要是散兵祭师赢了……”
台下声音传入布舒耳中,他看向大教主:“师父,怎么办?”
“你上去跟他打就是,放心,有师父在。”大教主拍拍他肩膀,随后在他耳边轻声道,“大家都是向着你的。”
布舒抿唇,坚定地点头道:“我明白了,师父!”
“怎么,少主不敢应战吗?”散兵抱臂站在高高的圣树树干上,俯视下方仍在大教主身边的布舒,神情愉悦。
大教主推了下布舒:“去吧。”
于是少主在身后一片呐喊助威声中登上圣树台。
天气炎热,山谷内薄雾缭绕,五仙教教众站在圣树下,齐齐望着上方。
圣树是庆乌山最大的一株树,不知在此矗立多少春秋,长成如今可荫庇整个山谷的繁茂。五仙教相信此树有灵,可通神女,是以将寨子围绕圣树建造,每逢教内大事都要在圣树脚下的祭台举行,以昭神女见证。
而圣树台说是“台”,其实只是巨树几十根枝干自然生长成一个近似平台的地方,形似大网,表面又铺满树叶,人站上去稍不注意就会从缝隙间掉下来,因此在圣树台上决斗,相当考验功力。
散兵慢条斯理地解下腰间长鞭,微笑着朝布舒招手:“少主,请。”
布舒不敢大意,抽出两把异形弯刀,长啸一声,跃起直冲他头顶攻去!
散兵不慌不忙,长鞭打着圈,直钩他脚踝,一招就将他劈山般的气劲打散。布舒在半空中急扭身形,才免去被抽碎踝骨的危险。
这一招布舒用了至少八成力,却被如此轻松化解,他没想到这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竟有如此功力。
只怕是……讨不了好。
布舒咬紧牙关,再度挥刀而上。
散兵侧身避开他的攻势,手腕一抖,长鞭如毒蛇探头,从地面缠上布舒的脚步。
二人顷刻间已过了十数招。
台下的教众还在给少主助威,以为双方打得有来有回,而几位长老祭师则皱眉不言,尤其大教主,她看得十分焦急,抱臂的手指一直在点。
她明白自己还是轻敌了。
表面上看二人势均力敌,可实际散兵身形灵巧,在树叶间辗转腾挪如履平地,长鞭更是跟长眼睛似的,不仅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还专门绕着布舒的刀锋走,颇有种猫捉耗子的逗弄感。
再继续下去,布舒必输无疑。
这小祸害也不知怎的,武功进步如此之快!大教主暗暗咬牙。
果然,在教众还在为少主挑向散兵手腕的漂亮招式喝彩时,散兵却不闪不避,周身诡异气劲竟将少主的刀弹开,一鞭将人甩下圣树台。
“少主!”
“阿布!”
几位高层飞身而上,大教主快人一步将徒儿护在怀里。
只见布舒脉象紊乱,鼻孔、嘴角渗出血丝,呼吸好似风箱,显然受了重伤。
“快,快随我去药楼!”大教主抱起布舒,就要离开祭台。
“等一下,大教主,”散兵叫住她,他站在圣树台边沿,俯视教众,“按照教规,我该是下一任教主了吧?”
大教主顿住脚步,将布舒交给药楼的人,转身面对散兵,双目燃火:“确实,但老身年迈,不介意再当几年教主!老身也要上圣树台一决胜负!”
于是,她抽出腰间弯刀,就要飞身而上。
一旁的蜃楼楼主拦下她,道:“大教主,这事还是交由小辈吧,您放心,我们不会让一个外人掌控五仙教。”说完,他冲散兵大声道,“散兵祭师,我替大教主来争一争!”
“哼……可笑。”散兵低声说。
再抬眼时,他紫色的眸子如寒星,隐隐有更深颜色的光明灭。
空匆匆赶来时,一位祭师正被散兵踢下圣树台。
祭师的身躯好似裂缝陶罐,半空中洒落数点血花,轰然坠落。
而圣树台下已无人能将他接住。
情急之下,空也顾不得隐藏了,跳起接过那位祭师下坠的身躯,放在地面后,才抬头看向高处的散兵。
“……”空想说什么,但看到祭台后面露恐惧的五毒教教众,和躺倒在地的二十几个人,还是默默吞下了话语。
散兵眯了眯眼,看到那一头金发的人再度出现在视线内,不由心烦意乱:“又是你!你怎么总来找死?”
说完,揪过几片树叶,飞叶成刀,劈往空落脚的地方。
空侧身闪过,没有接他的话。
他自听了那二人的交谈后,本想从散兵丢他出去的山洞原路返回,结果尽头石门紧闭,他也找不到机关,只好出来重新找路。
这一找路不要紧,他在山中马不停蹄地转了不知多少圈,晕头转向时,才偶然看到树叶上五毒教用于周边巡查的记号,这才一路找来。
那时五毒教的继任大典被散兵搅得乌烟瘴气,教众们自顾不暇,空甚至没怎么刻意隐藏,如此顺利地就进入祭台。
散兵见空没理他,哼笑一声,朝台下东倒西歪的教众问道:“如此地步,你们还要反抗吗?”
祭台上有座位的二十几位祭师、长老已全部重伤,就连一些青年才俊也被散兵击败,如今还有能力一战的只剩下大教主和大长老了。
反观散兵,鏖战几十轮,仍不见疲态,反而周身气劲充盈,双目含光,面颊和脖子上都出现了隐隐约约的紫色纹路。
就和当初那个渊宫贼人一样。
空不由地拧起眉毛。
下方无人应战,散兵轻蔑地问:“这么快就没人敢上来了?”
一个年轻的弟子气不过,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来!”说罢便跳上祭台。
可当他想再进一步上圣树台时,却无力可施。圣树太高了,他运起轻功爬了好几次,每次都被晃荡的枝条甩下来,竟连圣树台的边都摸不到。
“原来五仙教这一辈剩下的全是废物,无趣。”
散兵随手拽下一根枝条,往那弟子腰眼掷去,少年便哇哇叫着跌到地面了。
大教主面色愤慨:“小祸害休得猖狂!你真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不成?”
说完,她转身与身后的大长老说些什么后,大长老神情凝重地犹豫几息,还是点头了:“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用五仙石精了……”
大教主嘱咐他:“用了五仙石精,我怕是没命回来,你好好辅佐布舒,别的……我就不说了。”
大长老闭眼长叹一声,拍拍手中的千巫权杖,权杖如莲花绽放,吐出一颗艳红流金的珠子。
下面一些小弟子不明所以,几位受伤的高层却是红了眼眶:“教主,你一定要和他同归于尽吗?”
“难道要看着五仙教落入外人手中、受人摆布吗?”大教主反问道。
“可是……”
出声的长老阻止大教主要服丹的手,泪流不止。
空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看情形,也大概能明白五毒教这是要做困兽之斗。只见衣着华丽的老妪从白胡子老头手里接过什么就要吃下,但被其他人阻止,那珠子看上去就很危险。
他直觉不好,忙低头问刚刚救下的祭师:“你会说官话不?”
年轻的祭师点点头,捂着胸口坐起来。
“那个老婆婆手里的是什么东西?”空指向大教主手中的小珠子,祭师一开始支支吾吾不愿回答,空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
于是祭师用不太流利的官话小声告诉他:“五仙石精,服下可燃血烧髓,号令庆乌山全境蛊虫鸟兽。是、是我们五仙教的禁药。”
“那岂不是两败俱伤的法子?”空震惊,边问边助他调理气息。
“不是两败俱伤,是同归于尽……咳咳。”
空听闻,心不禁高高悬在嗓子眼。
他不懂五毒教内部的恩恩怨怨,也不知晓散兵与那个罗刹人有何牵扯,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不想看散兵死。
祭师在空的帮助下咳出一口瘀血,气息终于平稳些许,空看了一眼神情愈发痴狂的散兵,对祭师说:“你帮我转告你们掌门,就说……就说我要替贵教应战!”
祭师惊讶抬头,瞧他目光坚定不似作伪,便对大教主转述了他的话。
大教主闻言,终于将注意力给到祭台上这个外来的少年侠客,她摇头拒绝了空:“这是我教的事,曾经是老身听信谗言,引多托雷这匹狼入室;如今烂摊子摆在眼前,自然由老身去收拾。”
空劝说道:“我敢自荐,自有我的缘由,更何况贵教现在都要拿出玉石俱焚的法子了,多我一个上去应战也没什么坏处。”
大教主与大长老对视一眼,这才答应。
大长老托年轻祭师转告空:“年轻人,虽然你胜出后我们不能让你做教主,但不论你能否胜出,今日五仙教欠你一个人情。”
“没什么人情不人情的,”空抽出长剑,挽个剑花立剑身后,“只希望几位答应,若我取胜,我要带走散兵,并且,贵教与散兵从此再无瓜葛。”
“这……”大长老一愣。
大教主拦下他要回绝的话:“没问题,少侠放心。”
空朝他二位颔首致谢,一挥衣摆,飞身而上。他身姿迅捷,犹如飞燕掠水,几个起落便稳稳立在圣树台上。
这手轻功显然给了教众希望,空虽听不懂,但也明白有年轻的弟子在为自己鼓劲。
圣树台上。
散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浓黑的色彩快要盖过瞳孔,皮肤上紫色纹路也愈加明显,整个人仿佛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周身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空朝他抱拳后,持剑于侧,摆出起手式:“散兵,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以什么立场来说这句话呢,空?”散兵微微偏头,问道。
空发觉,这好像是
剑光芒芒,鞭影绰绰。
空一剑刺向散兵胸口,却被长鞭逼往右侧,鞭尾闪电般裹挟而上。空旋身躲避间,正好右手剑换到左手,借力打力,再次往他胸口挑去。
散兵被逼退几步,飞身后空翻跃过空头顶,长鞭舞成鸟笼状,将人牢牢困在其中。
空本应无路可退,只能拼死一搏。但这是在圣树台上,他一个千斤坠,直接从脚下的树干间隙退出牢笼,脚腕再钩住树干,从另一侧翻身而上,鞭影触之不及。
这番精彩绝伦的脱身之策震惊台下众人,下方响起稀稀拉拉的抽气声和叫好声。
高手对决,本就因地换计、瞬息万变。散兵见他利用圣树台脱身,长鞭横扫,刮下无数叶片,他真气外泄,鞭影兜成一张大网,叶片在网中翻滚,如飞刀片片,天女散花般朝空射来!
漫天皆是闪烁的叶刀,周围空气都被破风尖啸声掠夺,空不做防卫,反而气凝剑尖顶起一片落叶,以这一叶大小护心口弱点,纵身入阵。
他身似一支无惧无畏的箭矢,以剑尖的落叶为锋,破开重重刀光,剑气化为一道金线直刺散兵持鞭的手腕!
所谓“一叶障目”,不外乎此,当散兵发现他隐在叶后的剑光时,为时已晚。
眼看空就要断他手筋,散兵咬牙,再催功力。他额头青筋暴起,周身已可见紫黑色的雾气,雾气似道道鬼手,呼啸着往空身上反扑去。
“这、这是什么招数?”
“他不会是修炼了什么禁术吧……”
台下众人骇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圣树台。
空被鬼手正扑在脸上,瞬间弹出几丈远,“哇”地呕出血来。
他刚才这一招是有去无回的打法,本想至少能换散兵持鞭之手,于是只用一片叶子护住心脉,周身已被阵中的叶刀划出道道血口。
此时真气紊乱,劲力一泄,血便将破烂的衣物浸透,整个人仿佛从血池里捞出来。
他持剑跪地,头上的汗水滴入眼睛,杀得眼睛生痛。
此时已至午后,日光正盛,在五毒教谷内白日不散的薄雾中,被圣树的枝叶分成无数光柱,落在圣树台上。
“你已经输了。”散兵踱步向他而来,全身笼在紫黑雾中,犹如地狱而来的修罗。
空睁开朦胧的眼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不,我还没输。”
“我看你嘴硬到几时!”
散兵抬手一挥,竟隔空将人掀了个趔趄,空将剑插入圣树台边缘,才免去被吹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