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因着时间关系,他们要在良县住上一晚。周县令将最好的一间厢房分给了穆景行,并命人将所有税目资料送过去。之后又将较为普通的一间厢房分给了恭六和马夫。将最差的一间分给了佩玖,毕竟她是以难民的身份住进此处的。
良县县令府本就不怎么讲究,所谓最好的厢房也就只相当于将军府的下人房。那么最差的房间,可想而知。
在看过自己所居的厢房境况后,穆景行有些担心起妹妹来。同时也再一次的后悔自己竟与个小丫头置气!
她偷跑出来,他好好训她便是,何必以这样的方式欺负她?这与小时的处处刁难又有何不同!
说到底,没有长大的人,是他。
用晚饭时,穆景行让恭六将佩玖请来自己房中用,因为他担心这里连饭菜也是分为三六九等。佩玖原本并不想来,但又想问问大哥何时能到甜水镇,最后还是过来了。
进门后,佩玖刚想开口询问正事,穆景行却先打断了她。指了指外间的桌子,说道:“先吃饭。”
佩玖只得乖乖随大哥坐下,虽然这屋的饭食比送去她屋的好太多,但如今也没多少心思。随意扒了两口后便放下碗筷,问起:“大哥,咱们何时能到甜水镇?”
穆景行侧头瞥一眼书案上的那一摞账目,原本这些东西打算今晚看一半,明日起床再看一半的。但如今看来……
“明日天亮我们便离开良县,途径两个小镇后,约莫下午就能到达甜水镇。”
“噢,知道了。”面无表情的说着,佩玖起身欲离开。
“等等。”穆景行唤住了她,暗自叹了一声后,说道:“听恭六说,你房里的榻是硬的,也不是暖榻。”
“嗯。”佩玖喃喃应了声,没有回头。如今虽已开春儿,天却还是冷的,将军府的各屋仍要将床榻烧热才能睡。来到这里乍一睡冷塌,难免有些适应不来。
穆景行边往书案那边走去,边说道:“今晚我要在外间核对账目,你去里间睡吧。”
听闻此言后,佩玖站在原地踌躇了良久,再回头看看大哥,已经坐在了书案前翻起那一摞厚厚的册子。看着那些册子,佩玖知道大哥今晚恐怕是睡不成了。
“还是不了吧,大哥若是早些忙完躺一会儿也是好的……”
“不会的。等这些看完,天就亮了。”穆景行头也没抬的看着手中税目册子,斩钉截铁的说道。
又踌躇了一会儿,佩玖想想若是回自己的屋,这一夜的确难挨。纵是她上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却也没有挨冻睡冷床板儿的境况!
罢了,好好的暖榻闲着也是闲着,何必死心眼儿去下等房里受罪呢!
“噢。”佩玖带着三分不好意思的腔调应了声,然后转身往屏风后的里间去了。
这时穆景行才抬头看了眼妹妹的背影,肩窄如削,腰细如束。再怎么任性也还是个柔弱的小丫头,身为大哥,又怎么能因置气而苛待妹妹?
转眼看看自己面前那一摞高高的册子,穆景行默默在心中叹息。若是不熬夜看完这些,明早动不了身,那明晚便要在甜水镇的前一站住下。怕是佩玖到时又要失落了。
想罢这些,穆景行低下头,认真核实起来手中税目。
这一夜,佩玖在大哥的暖塌上睡的香甜。睡前她还心心念念的担忧着家乡的灾情,睡后却只记得小时一家三口生活在甜水镇的景象。
那皆是四岁之前的事了,按说那些东西她原是记不住的。可上辈子落入水中闭眼之前,她这一生的景像全都又在脑中过了一遍。那一刻,她对家乡的记忆,对生父的记忆,也全都掀了出来……
佩玖两岁那年,镇上推选可造之才去县里考取童生,佩玖的爹想去。于是亭长来到佩玖的家里,问她爹:咱们镇子那么穷,许多人都指望着考科举来谋出路,然而生员名额是有限的,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应试机会若是给了他,他能做点儿什么贡献?
佩玖的爹说等他考上了秀才,定要再去考举人,考上了举人,还得再去考贡士,考上了贡士朝廷就会给他分派官位。到时他荣归故里,一定会报效镇子,镇上再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他一定搭粥棚,送棉衣,断不会让乡里乡亲们再为吃不饱穿不暖发愁!
然而亭长最终还是举荐了别人。因为那人许诺,只要得到这个机会,便将家里的田地全数赠予亭长。
佩玖的爹这才明白,原来亭长所问的那个‘贡献’,是对亭长,而不是对镇子。
佩玖三岁那年,镇上又得了生员名额,这回佩玖的爹直接将家中全部田地送予了亭长。之后他顺利拿到了去参加童生试的机会,然而家中却也再无口粮来源。
原本菁娘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时不时会去县里接些大户人家的帕子,鞋面儿来绣,贴补些家用。而自家中无田之后,菁娘便不只绣帕子鞋面儿了,镇上各家各户的棉被、旧袄……只要能给她家的米缸里添一把米,什么活儿她都肯接!
自那后,菁娘便是从早到晚的忙,有时夜里甚至要添两回灯油。
一觉醒来,佩玖揉揉眼睛,这才想起自己正身处良县县令府。她理好衣裳下了暖榻,看一眼油纸窗,已有微光映入。看这天色,该是五更将过。
佩玖坐到铜镜前,拿起木梳梳了几下披散着的长发,这时才想起大哥还在外间处理公务,便轻轻放下木梳,起身走到屏风前。
隔着十来步远,佩玖看见趴在书案上睡着的穆景行。大哥旁边的烛台还亮着,佩玖走上前去一口将蜡烛吹熄,又从木施上取下一件狐皮的大氅给大哥披在肩上。
这动作轻柔至极,该是不易察觉,却因着穆景行本就睡不踏实,还是一下便惊醒了。
“玖儿?”穆景行的声音带着过度劳碌后的疲钝沙哑,令佩玖听了有些愧疚。昨日兄妹间的那点儿不愉快,瞬时便烟消云散。
“大哥,这会儿天还没有大亮,你去塌上再躺一会儿吧。”佩玖声音细缓,嘴角挂着淡淡的甜笑,亦在尽力表现自己乖巧懂事的一面。
穆景行拽了拽披在身上的狐皮大氅,直起身子眯眼看了看门外。果真天才蒙蒙亮,离能动身少说还有一个多时辰。
他伸手按了按头上穴位,似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同时问佩玖:“你怎么起这么早?”
“昨晚我睡的早呀。”佩玖说的倒是实情,昨晚用过晚饭后才没多会儿她便回了里间,之后没多会儿竟睡着了!想是钻箱椅藏身的那会儿身体窝憋的太久,累着了。
见穆景行还是坐在椅子上不动弹,佩玖直接伸手搀上大哥的胳膊,边拉扯边强势劝道:“哎呦大哥,你快去睡会儿吧!”
佩玖虽是用了大力气去拽,可她拽不动穆景行。穆景行只是被她拉扯的身子晃动了几下,然后似有些不放心的翻了翻眼前那一摞册子,之后神色释然,噢,果真都核查完了。
接着便妥协的站起身来:“好,那我去睡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叫醒我。”
“好!”佩玖满口答应。
之后目送着大哥转过屏风去,佩玖便出去打了水回自己房间。洗漱干净后,佩玖又将昨晚自己屋里没动的菜拿去热了热,用了一些。毕竟昨晚她心绪不佳,没怎么用饭,一早起来就饥肠辘辘的。
用完饭,有人叩门,佩玖开门见是先前去厨房热菜时帮她的小丫鬟。
“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佩玖纳闷儿的看着这那丫鬟。
“听说你是甜水镇出来的?”小丫鬟带着几分亲切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