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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疯犬

 

疯犬

林间幽谧。

空气中弥漫着鲜血温热腥气,飞泉旁的荒草地上,飞溅的露珠变成殷红。

陆曈拚命抵着面前扑向自己的利嘴,灰犬凶残似猎豹豺狼,低嚎着将她扑滚在地。

喉头一甜,浑身仿佛要被撞碎。

恶犬又兴奋地朝她扑来,这回是衝着她脖颈,陆曈下意识用手臂一挡,狗嘴一口咬上胳膊,尖利犬齿没入肌肤之内,轻而易举将皮肤撕出道血淋淋的口子。

陆曈霎时脸色苍白。

“擒虎,做得好!”另一头,戚玉台从马背上下来,远远瞧着草地上翻滚的一狗一人,兴奋得两眼发红。

可她既要死了,为何什么都没看见?

为何不让她见见爹娘兄姊,为何让她仍是这样孤零零一人?

是不是他们也责备她,责备她没有早些时日回家,倘若早日回家,或许陆家就能逃过此祸?

栀子高兴地吠叫一声,“腾”的一下跃出老远,朝林中某个方向奔去。

女医官实在柔弱,在擒虎的爪下如隻白兔被肆意蹂躏。

难怪戚玉台会突然对她发难,明明她绸缪许久,还未寻到最佳动手的时机便先被他要了性命。以他之身份要对自己动手轻而易举,而这初衷是为了给戚华楹出气。

但时日渐渐流逝过去,猎物的挣扎已慢慢不敌,草地上因翻滚留下的血迹越来越多,这场比斗接近尾声,已快至狩猎的最后一环——

裴云暎脸色微变。

而她隻紧紧抓着狗,像是抓着自己飘渺的、低贱不知飘往何处的命运,如何也不肯松手,像落梅峰拖拽乱坟岗的尸体,细小的簪子发尖虽磨得锋利,落在野兽身躯时也感到吃力,像用不够锋利的刀切割冰冷尸体的心肝,剁碎骨肉的触感是那么熟悉,刃刃溅血,那血却是温热的,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猎犬也察觉眼前这人渐渐虚弱,不肯松口,低嚎一声用力咬下,她冷汗淋漓,用尽全身力气拚命抵挡,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长时间与猎犬搏斗,它在她身上撕扯下血淋淋的伤口,血的味道使野兽越发激动。

没了上山狩猎时的惊险激动,回去的队伍倒显得平静了许多。

她咬牙,用力一脚踹开扑在自己身上的猎犬,艰难站起身,跌跌撞撞朝医箱扑去。

猎犬兴奋地咆哮一声,再次衝上前来,凶狠地扑向她脖颈!

陆曈被扑得全然仰躺在地,隻觉压在自己身上似有千斤,猛兽的牙就在离自己头脸很近的地方,她的胳膊塞在猎犬的利嘴之中,硬生生地不让它继续向前。

围猎随行医官名额不多,大多都是老医官,年轻医官多是些家世不错的——这样好的机会不太可能留给平人。

如今陆曈与擒虎间正是如此。

陆曈茫然地想,如果陆谦还活着,知道她如此受别人欺负,也会为她出气的。

她也是陆谦的软肋。

斗鸟之所以精彩,是因为“滚笼相斗”的斗鸟双方旗鼓相当,你来我往,方有种浴血厮杀之美。

黑犬迅疾似风,几下扑到三人面前,衝到马蹄下拚命摇着屁股邀功。

女子浑身是血,身上那件淡蓝色的医官袍子血迹斑驳,看不出原来模样,乱糟糟的头髮下,一双眼通红狰狞,凶光闪烁。

……

“咚——”的一声。

那伤口很粗陋简单,似他们初见时的匆忙潦草,却固执的、坚持地在他身上残遗多年。

段小宴一喜,忙坐直身子:“栀子回来了!他猎了个什么,个头还不小?好栀子,快让我看看,这是狗獾、兔子?好像是隻白狐狸啊!”

刻薄者仍然富贵,不善之家也并无余殃。

裴云暎手一晃,指尖银戒险些脱落。

耳边似乎响起她略带嫌弃的声音。

正说着,就见远处一条黑犬陡然从林后出现,朝他们落在车骑后的三人矫捷奔来,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

身为大夫,她很清楚这样下去是死亡的前兆。

她见过很多濒死的人都如此,嘴里喊着早逝的家人来接引自己,临终时了无遗憾的笑。

浑身力气在渐渐流失,四周像是忽然变得格外安静,戚玉台同护卫的说话声顺着风传到她耳中。

是啊,倘若世上真有长梯,她也想爬上去问问老天。

萧逐风闻言,面露诧然:“她也来了?”

她骑在恶犬身上,一下又一下疯狂捅下,热血溅了满脸。

奇怪的是,到这个时候,她仍未觉得有多疼,只是觉得灰心,有种深深的疲倦从心底传上来。

戚玉台上前两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草地上灰犬斜躺在一边,皮毛全是血迹,一动也不动,戚玉台隻觉不妙,试探地喊了一声:“擒虎?”

银戒在他指尖微微旋过,露出戒面内环,摩挲过时,有浅浅凹痕掠过,似乎是一个“一”字。

戚玉台顿时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但它又是如此不同,似有魔力,让他视线难以挪开。

栀子上山一回,兴奋得不得了,只是在殿前司好吃好喝呆久了,对捕猎没有半分兴趣。乱窜了大半日,扑蝴蝶闻野花,连隻耗子也没逮着一隻,急得段小宴绞尽脑汁找理由护短:“栀子年纪大了,又生了孩子,生孩子催人老,很常见的!”

每一次她以为自己撑不过去了,最后却又会奇迹般地醒来。

他倏地勒绳,翻身下马,走到栀子跟前,栀子见主人上前,尾巴摇得飞快,乖觉地一松口——

猎犬得了主人命令,越发激动,咬住陆曈的腿不肯松口,它应当是被戚玉台专门训练过,视她如猎物,陆曈忽然想起山下时林丹青与她说起,这隻疯犬曾咬伤一家农户家小女儿的事,说疯狗吃了对方半张脸,如今她在这挣扎间,明白了那小姑娘的痛楚,在这恶犬嘴里如嫩弱骨肉,任由对方撕咬。

幽静山阑里,龙武卫的马骑正往山下走去。

“小十七,”她说,“过来。”

原来是这个。

她胡乱抵挡面前的尖牙,目光落在身畔因挣扎摔下的医箱上。

又或许是他们见她双手染血、冷心薄情,不愿相认,所以临到终时,也不愿来看她一眼?

猎犬尖利獠牙深深嵌入她手臂,陆曈的眼角有些湿润。

对,白兔!

猎狗发出兴奋吠叫,林下,陆曈捂住头脸,在地上蜷缩翻滚着。

医箱应声而落,咕噜咕噜,顺着斜坡滚下崖壁。

雪夜、大寒、破庙灯花。

裴云暎扫他们二人一眼:“这么关心,不如下山请你们一桌一起吃个饭?”

“啪”的一声,医箱砸到地上。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陆曈觉得自己身上力气在迅速流失,身子也在渐渐变冷。

“噗嗤——”

妹妹受了委屈,哥哥理应给妹妹出气。

不知所踪。

她没有软肋!

眼中蓦地迸出凶光,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陆曈把胳膊往面前犬嘴中猛地一塞,几乎要将整个胳膊塞进去,猎犬被塞得一滞,而她翻身坐起扑向面前灰狗,一口咬上灰狗喉咙!

那点细弱的力气根本无法咬断对方咽喉,却能使畜生也感到疼痛。灰狗疯狂想摆脱她的牙齿,然而陆曈却如长在它身上一般,紧紧抱着狗不松手,另一隻手胡乱摸到头顶的发簪。

像有极轻微的声音从四面发出。

颜色发黑,工艺粗糙,放在任何首饰铺都不会再让人看第二眼。

也曾看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她在极致的疯狂中得到一种快感,像溺在泥潭中的人抓着身边唯一浮木,却并不想借着这浮木游上岸边,隻想拽着它一同沉没下去。

有珍爱之人才会有软肋,可她已经没有珍爱之人了。

陆曈隔段时日会去殿前府给禁卫们行诊,纵然只是名义上的差事,她也做得很仔细。那隻医箱和寻常医箱不太一样,医箱带子上绣了一整面的木槿,听说是因为先前带子磨薄了,怕中途断裂,银筝给陆曈重新加固了一回。

想到那画面,戚玉台叹息一声,真是可惜了。

戴着面衣的女童抱着那隻破烂的医箱,紧张生涩地为他缝好伤口。

衔着的医箱看着有些熟悉。

三人一愣。

但若实力悬殊太大,成了单方面屠杀,这兴味便要大大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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